“不是始利的儿子,是始利的堂兄毕洛的第五子,封王前是北蒙拓设,统领西部十七个部落,今年不过二十一岁。”皇帝细细解释道。
北蒙并不一定是父传子位,只要身上流有皇室血统,实力强者便能称王。附离如此年轻便登上王位,手段肯定了得。
“毕洛?”叶绍卿对这个名字丝毫没有印象。
“也难怪你未听过,毕洛死时很年轻,连王位角逐都未参与,但他的父亲你肯定知道,是再上一代的汗王步真。”
“原来如此!”叶绍卿即刻就反应了过来,“难怪了,周容祈是他小叔叔!”他直呼了瑞亲王的名讳,还把话讲得如此不敬,听得皇帝也是眉头一皱,无奈点头。
当年北蒙送给先帝的公主,后来被封美人,即是周容祈的生身母亲,名叫蜜罗尔,正是步真可汗的亲妹妹。如此看来,周容祈与毕洛同辈,附离当真要叫他一声表叔。
看来这回事,对周容祈来说可算不上勾连外族,他是求助了娘家人啊!
当然,这话叶绍卿是忍住了,他啧了几声,心中默叹,这外族的女子虽饱涵异域风情,但当真是娶不得啊,指不定横生出何许祸事来。
“虽有瑞亲王相助,但附离此人骁勇善战,曾斩杀始利长子于马上,长刀断首,那马奔出去好远尸体才从马上落下来。他做拓设时,十七个部落之间竟没起过一次冲突。”皇帝顿了顿,缓缓道,“附离此名,在突厥语中,是‘野狼’之意。”
传说阿史那此姓一族是狼的血脉,而用附离作名,想必此人是个茹毛饮血的狠角色。
“陛下,您是想我大哥出征?”叶绍卿淡淡一笑。
沈寄望之事轻了,想来是皇帝卖了自己一个人情。瑞亲王携北蒙大军压境谋反,武要靠叶铭修披甲挂帅,谋要靠自己捏碎这狼子野心,一个公主的婚事,着实是不能相比的。
“炎国与北蒙只隔了兀海原野与卡德尔山脉,铭修长驻西境,对那里的地势也更熟悉些。”皇帝微笑点头,“再有,我大启最名声显赫的大将军,除了你哥还能有谁?”
叶绍卿双手相抵,低头道,“陛下,家兄就在外头,您这马屁啊,还是当着他的面拍吧。”皇帝摇头轻笑时,他俯下身深深一揖,“陛下,事关社稷安危,叶家自当任凭差遣,万死不辞。”
皇帝坐在高位,低头看他,不由轻轻蹙眉。
叶绍卿身穿绯红官袍,长袖掩面,几步台阶之下,竟是与其他臣子别无不同。这是一种真切的疏离,非出于他平日那些斗气的少年脾性,而是出于忠与敬,而这两样,便是成全了臣与君。
皇帝心底里清明,叶绍卿做他的臣,从不出于忠与敬,而是因乎情。
皇帝想去扶他起身,叶绍卿却不等他动作,直起身体朗声道,“陛下,是否该传家兄和那些大人们进来议事了?”
皇帝扯起笑容,对徐朗摆了摆手。
叶绍卿低头理着那埋绣锦线的袍子袖沿,再不与皇帝对视,喉中竟有几分苦涩。
“朱将军,李将军,你二人就随叶大将军出征北境。”
朝堂上,皇帝不紧不慢将先前御书房商议的结果说了。叶铭修将率四万军士奔赴九原,与北边两万驻军汇合,阻挡北蒙进一步往大启境内挺进,朱、李二人同行,原先叶铭修麾下二把手张頔代守西境。
“陛下,臣有奏。”待皇帝说完,一声清亮嗓音传来。
众人听着耳生,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高挑身影从队列中走出,一步步上前站到最中央。红衣衬玉面,柳目落星云——宋景仪。
叶绍卿一路心思落在他处,竟没发觉,今日宋景仪上了朝。
宋景仪似有清减,但精神很好,他极少在朝上发言,叶绍卿见他出列,眉头轻蹙,心中纳罕。
皇帝眼里情绪微微一闪,笑道,“爱卿身上可好了?”
“旧疾罢了,承蒙陛下挂念,微臣谢恩。”
“爱卿有何要奏?”
宋景仪再次行礼,“臣自荐随叶大将军共赴北境。”
叶绍卿听得心头一跳,瞪大眼睛盯他。
皇帝也是意外,眉头轻轻一动,面色如常,“爱卿何有此意?”
宋景仪似乎早有准备,流畅接上,“朱将军年事已高,数年不曾北上,臣随叶大将军驻守西境七年,一来习惯边境气候,二来也与叶大将军合拍些,于战事上配合更有利。”
皇帝沉吟片刻,眼中有附许之意。
宋景仪微笑,恭谨道,“陛下隆恩,赐臣卫宫之责,然叛军外虏压境,叶大将军上阵亲敌,臣作为大将军昔日部下,若留于京中,定是入夜难眠。”
“臣名起于边境,也应当名副于边境。”宋景仪言辞凿凿。
皇帝似笑非笑。
叶绍卿心里头那份焦虑来得毫无缘由,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冒出火来,眼见皇帝分明是要点头钦允,连忙想要反对,没等他举起手中笏板,叶铭修的声音却横插进来。
“陛下,臣附议。”
叶绍卿一噎,不置信地看向叶铭修。
“爱卿请讲。”皇帝头转向叶铭修。
“景仪算是臣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他做我副官多年,战事上与臣颇为默契,此番出征,若有他站臣身后,臣也当安心些。”叶铭修从容道。
叶绍卿此时却是由急转恼了,也不顾朝堂礼仪便想插嘴,叶铭修仿佛早有所料,看向他狠厉一瞥。
叶绍卿登时便想起不久前那顿家法来,强自把话憋了回去,冷着脸几乎要把手里的笏板捏断。
“既然如此,朕便允了。”皇帝摆摆手,“朱将军,您老便让贤吧哈哈。”
“谢陛下。”宋景仪与叶铭修两声相叠,听得叶绍卿一声冷哼。
宋景仪走回来时,经过叶绍卿,目不斜视。
叶绍卿只见他纤长眼尾,羽睫低垂。凉淡如雪晶落掌,先是一冰,化水后却是长久清寒。
前一日深夜。
叶铭修步伐匆匆,入得房中,连外披的长褂都未脱,便将手中信笺递了出来,“看看。”
宋景仪坐在桌边,方饮了安胎药,放下碗,狐疑地接过。
他长发未束,落了满肩,低头迅速便读了一遍,一双眉毛便皱了起来。他摆摆手,安宁便收拾了药碗,退出合门。
叶铭修大刀阔斧坐在他对面,也不言语,便只安静待他抬头。
宋景仪也是静默半晌,才将纸合拢了望过来。
“看完了?”叶铭修问了句多余的话。
宋景仪黑发白衫,眉目如墨笔点画,干净分明,他无甚表情,眼里却清明如洗。叶铭修与他对望一眼,便知聪敏如宋景仪,定是已知自己将刚到的军报予他看,是意何为。
叶铭修点点桌子,“陛下定会遣我出征。”
“将军想我同行?”宋景仪将信笺按回桌上。
“你意下如何?”叶铭修颔首。
宋景仪将手搭到腹上,淡淡一笑,“将军如此不放心我与令弟共处一地?”
“我是不放心你留于京中,”叶铭修笑得几分无奈,“居安是我向来带在身边的人,此次我若将他留给你,难免皇上生疑,而别的人我又无法信任。”
“军队在前,粮草后行,到时候我让魏纯扮成你的样子随我行军,你可以同居安慢些走,虽也艰苦,但不至于伤了孩子。”叶铭修慢慢解释,“京中耳目太多,要是真出什么事,我鞭长莫及,你在我身边,我倒能好照应些。”
“这便也是无奈之举了。”叶铭修叹了口气,将那军报收了回去。
“将军倒没想过用我?”宋景仪摇头,先前他那话只不过是玩笑,倒惹出叶铭修这一大堆思量来,“我与将军并肩杀敌数年,如今倒成了累赘,想来也是心凉。”
“景仪……”叶铭修失笑。
宋景仪当年倒也是个牙尖嘴利的,安王之乱后,他在军中便再不多话,只是做了他副官之后言语倒是多了往来。如今归京数月,变故连连,虽也不见他多生欢喜,却也仿若重拾了些年少时的活络,颇有些烟火气了。
“这孩子若能生在军营里,反倒是好遮掩些。”宋景仪不再戏言,低头轻揉肚腹。近五个月的胎儿已经将他的小腹顶起明显的形状,叶铭修见得勤,却也不禁暗叹世间还有体质如此奇妙之族。
“便依将军的吧。”宋景仪轻浅一叹,似乎是自己与自己做了了结。
宋景仪的面颊映着烛光,如玉敷脂,明明周身素净无饰,偏生眉宇间透出矜贵清傲,若是单这么个品相不俗的人物,叶铭修都要腹诽照叶绍卿那么个顽劣混账,真是委屈了宋灵蕴。然而老天作弄,这般好容优姿之人,却眼看难得善终。
“你早些歇下吧。”叶铭修压下心头叹息怜悯之意,起身告辞。
第十三章 别离
“景仪!”
宋景仪方掀了马车帘子,便听到一把熟悉嗓音。
叶绍卿竟就立在他府门口,面颊飞红,微微带喘,显然是一路赶在他前头。他朝服也未换,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宋景仪蹙眉,“你这是做什么?”
“我若递帖子,你定要搪塞我,是与不是?”叶绍卿将那袖袍贴到额上擦汗,接着随意将袖子卷起,颇有几分市井无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