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哑巴受不了了,自己从府里逃了出来, 大冬天跳进落霞河,抱着根浮木漂了两天两夜, 终于甩掉了追打的家奴。
那之后,哑巴便隐姓埋名,勉强算个自由之身。
但他在落霞河泡的那两天,惹了一身病痛,干不了重活,还得时常吃药,故而活得很是拮据。
哑巴靠卖字为生。他的字体隽秀,透着一股文人的清雅,不少人都喜欢。
只是最近天寒地冻,人们极少出门,他在村口摆了一整天的摊,也只帮人写了一封信——两文钱。
两文钱,可以买一个馒头。
但近来天冷,他需要一条被子。
他想挣钱,想买棉被,而不是等到冻得睡不着的时候,把所有的衣裳都盖到身上,再在上面压一把木椅。
那天,哑巴的字又没卖出去。
他想了想,收拾了摊子,走向码头——每天那里都有货船,需要很多苦力帮忙卸货。
但是货物一般都很重,哑巴身单力薄,基本是扛不动的。
他仍是去了,因为他不想被冻死。
监工上下打量他一番,连连摇头,但又觉着他是个可怜人,便还是不忍心断他这条生路。于是点头答应,让他去扛一些不怎么重的麻袋。
“一袋一文钱,把货从船上卸下来,搬到对面那队马上,那儿站了个老板,搬一袋,给一文。”
哑巴使劲点头,朝监工作了好几个揖,乐腾腾便冲上了货船。
他的速度很慢,跑一趟的速度,人家能跑六趟。扛一袋的肩膀,人家能扛两袋。
即便是这样,哑巴还是咬着牙挣了二十文。
拿到工钱的时候,他很是开心。
“哑巴,还有最后一袋,给你了。”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一行的苦力见他着急用钱,便给他留了一袋,自己问老板要了钱,挥挥手走了。
哑巴朝他笑笑,权当作谢。擦去头上的汗,气喘吁吁走进船舱。
今日搬的货是大米,一袋足有五十斤。
但货船并未离港,因为内舱还有一批货物,是明天要接着搬的,据说是南洋进口的锦布。哑巴没有管内舱,只走到最后一袋米面前,将它立起来,蹲下,准备扛上肩。
蓦然,内舱传来“咚”的一个声响。
虽然微弱,但在这没有人气的船舱,却是正正敲在哑巴心头。他的动作骤然一停,以为自己听错。监工在外头守着马队,船里的水手和杂役都去吃饭了,船上合该只有他一人。
“咚!”
又是一记闷响,这次的声音比先前那一声更大。
哑巴慢慢放下了麻袋,脸色吓得惨白。他自小在那户人家被打骂惯了,一听到什么响动,身上就下意识紧绷,仿佛鞭子下一刻就要抽在他身上般。
他朝仓门望了望,无人。而此时,内舱又是咚的一声,像是猛兽被困时的躁动。
哑巴咽了口唾沫,觉得他应该进去瞧一瞧。
他是不信鬼神的,正是因为不信,才更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
他顺手抄起了笤帚,亦步亦趋朝内舱迈去。
舱内寂静,草鞋踩在木板上嚓嚓作响。
他的脚步很是虚浮,手心却攥得很紧,要是有什么东西突然冲出来,他迎头便能敲过去。
咚......咚......
哑巴分不清是船舱的响动还是自己的心跳,干活没有累出来的汗现下全冒出来了。
绕过内舱的麻袋山,哑巴逐渐朝里走。那是堆放布匹的地方,半人高的箱子一摞叠着一摞,却有一只怪异地倒在角落。
咚!
这次哑巴确定了,声音就是从这只箱子里传出来的。
要是他会说话,铁定要厉声询问一句:“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但他的嘴张了张,什么声音也发布出来。只壮起胆子,用笤帚敲了敲箱子。
此时,那响动反而停了。
哑巴呆愣了一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对准那封板上松动的铁钉就敲去,砰砰两下,钉子从木板里突出来一头,又朝旁边弯折,最后脱体而出。
待反应过来时,封板已经落地,而那箱子里的男人,正瞪着一双血淋淋的眼珠子看向自己。
血腥味扑面而来,那人受了重伤,身上的布料褴褛不堪,并非像哑巴的衣裳这般材质低劣,而是被利器捅得周身是洞,只有几片不成形的布料贴在身上,勉强遮羞。
而即便是这样一个重伤的男人,眼神却仍旧凌厉,如囚笼里发狂的豹子,暴躁,凶狠,张狂,盯准猎物伺机而动。
哑巴这才意识到他做了一件多么自掘坟墓的事,吓掉了手里的笤帚,脚下一个踉跄,赶忙朝舱外跑。
然则下一刻,嘴上就捂了一只宽厚的手掌,身子被一个巨大的气力拽了回去。
那人将哑巴禁锢在身前,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扼住他的喉咙,力道之大,几乎将他捏碎。
随后,那人在他耳边低声警告:
“别出声,否则就杀了你!”
他的声音很是低沉,许是长时间不进水米的缘故,透着饱经沧桑的沙哑。
喉咙上的手力道很大,哑巴惊吓之余,凭最后一丝理智听懂他的话,拼命点头——即便不捂嘴,他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哑巴,怎么还没出来?”
此时,在外等候的监工走近,声音穿过舱板,撞进哑巴和壮汉的心头,轰的巨响。
壮汉手下一紧,压低声音道:“你有两个选择,一,将我暴露出去,你跟这男人一块儿死。二,将他引走,助我上岸,日后保你大富大贵。”
哑巴狠狠点头,巴掌大的脸被那宽厚的手掌捂去一半,几乎不能呼吸。
“哑巴?”
嚓......嚓......监工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他走到舱门口时,正好撞上哑巴扛着麻袋出来。
“哎哟吓我一跳!”
监工对着突然窜出来的人,吓得退了一步。
“刚叫你怎么不出来?还以为你又饿晕了。”
哑巴气喘吁吁,吃力地放下麻袋,喘了几下,指了指麻袋,又拍了拍肩膀,做了个不受重负的弯腰姿势。
“哦——”
监工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是太重了啊!”
哑巴愁苦地点头。
监工也是个善人,见他身子孱弱,扫了眼他肩头的血迹,叹息一声,弯腰帮他把麻袋扛起。
“看你肩头都磨破了,这袋米就我帮你搬了。”
磨破了?
哑巴迷糊着朝肩膀看去,果然,那里赫然有一块血迹。
心尖不由一震,下意识望了望内舱——这血,是方才那壮汉的。
显然,监工熟悉哑巴老实的为人,没有朝其他方面想。他走出去几步,见哑巴没有跟上,便回头叫人:
“走啊,现在没什么人,舱门一时半会儿不关没事,等帮你搬了这袋米再回来都成。”
哑巴愣了愣,赶紧跟上。
夕阳的最后一缕斜晖打在他身上,投了一道长长的纤细的影子,单薄柔弱,小小的身子仿佛承受了天大的重任,几近要被压垮。
那日,哑巴挣了二十文。
有十五文是他自己凭劳力拿的,一文,是监工帮他挣的,还有四文,是开工钱的老板见他可怜,姑且帮他凑了个整数。
他揣着怀里沉甸甸的铜钱,心里很是欢喜。
二十文,除去买馒头的四文,他今日就攒了十六文,一条棉被要一百文。这样算下来,再有个六七日,他便能买得起了。
但是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一样——今日在船舱遇到的不速之客。
那人在船舱里凶神恶煞,可待逃上岸,潜进他家里之后,便陡然昏厥,不省人事了。
哑巴对着那已是半个死人的壮汉,心里很是惧怕,但在惧怕之余,又存了一丝怜悯。
是的,他不可怜自己,反倒去可怜一个威胁他,并且不知好坏的人。
他想,这人指不定是什么江洋大盗,指不定是官府悬赏要抓的通缉犯,要是去报官,指不定还有一笔不错的赏银。
但是......什么江洋大盗会被锁在箱子里?还是从外面封死的箱子。那条货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会不会是团伙作案?
哑巴揣着怀里的铜钱,琢磨着要不要把这二十文,变成二十两。
思来想去,他终于有了主意。
嗯!他一定要让这个第一次见面就冒犯他的凶神恶煞的壮汉,付出代价!
二
次日清晨,壮汉从伤痛中苏醒,睁眼的瞬间,便瞧见了床边磨药的哑巴。
他昨日只顾着逃命,没来得及细看,现在休息了一宿,陡然掀开眼帘瞧见这人,只觉得他眉清目秀,生相温润,让他这空有一身蛮力的人,无端端生出一股敬重。
只是他看着看着,觉着这人莫名的眼熟。
“你,转过头来。”
哑巴闻言,磨药的动作一顿,又低下头去,不看他。
壮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垂眸打量了一番自己的伤势,发现原本有伤的地方都缠了布条,虽然不是医馆专用的绷带,却也是干干净净的料子。
心里顿时愧疚,他对这人而言,兴许便是飞来的横祸。人家非但没将自己这横祸绳之以法,还花了大工夫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