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心胸气量,高下立判。
羞赧地垂下头颅,道:“那个,昨日是我冒犯了,但生死存亡之际,在下顾不得礼节,还望先生见谅。”
他觉得哑巴很像个文人,所以称他“先生”。
哑巴是有脾气的,他为了防止这壮汉醒来对他不利,昨夜出去采药时,特意采了几株麻药,混着其他止血的草药敷上伤口,让他四肢无力。
想想昨日在船里,真是不应该,也真是被吓破胆了,才被这样一个重伤之人威胁。
听了这壮汉还算诚恳的忏悔,哑巴这才抬头,亮出一张提前写的满满当当的纸,放到壮汉眼前。
壮汉草草浏览下来,心下了然。
“所以,你不能说话?”
哑巴点头。
“你救我花的银子、时间、精力,需要我日后偿还?”
点头。
“嗯......”壮汉对着哑巴开出来的数字,质疑了一下,“一百文,你确定?”
点头。
壮汉又道:“我的意思是,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一百文会不会太少了?”
哑巴愕了愕——这壮汉很有钱么?一百文这个数字已经很高了(起码对他来讲)。
他想了想,取出一块平滑的木板,拿墨块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我需要棉被”
壮汉似懂非懂地点头,“你是想,用我,换一条被子?”
哑巴点头。
壮汉毫不犹豫,“好,没问题。待我找到旧部,别说一百文,就是一百两黄金,我也双手奉上。”
哑巴摇头,拿布条将木板上的字擦去,重新写到:
“我只要一百文”——哑巴是个很有原则,且不贪便宜的人。
即便他家徒四壁。
壮汉挑眉,觉得这人委实有趣,“也好,你是我的恩公,自然是你说了算。”
他顿了顿,又问:“还有其他什么要求么?我这伤,恐怕要多打扰你两日。”
哑巴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另一张满满当当的纸,上面俨然约法三章:
一,不得随意使用武力
二,不得出门招摇
三,说话做事之前,必须举手
壮汉逐个浏览下来,看一条,点一下头。
嗯,不用武力么。毕竟对哑巴而言,他只是个陌生人,警惕一些是好的。
不出门么,他现在的身份确实敏感,到处都在搜查,哑巴不提醒,他也不会出去的。
至于这第三......那就有点不平等条约了。
“说话做事要举手,这会不会有点......严苛啊?”
寄人篱下,壮汉措辞还算比较讲究。
哑巴半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在木板洋洋洒洒落下几个大字:
“你说话不好听”
这下,轮到壮汉失语了。耸了耸肩,姑且认了,谁让他昨日欺负他恩公来着?
于是他点头应承,二人算是缔结盟约了。
哑巴帮他养伤,他听哑巴的话。往后伤好痊愈,他离去之时,留下一百文钱。
其实哑巴犯了个错误,若这来路不明的壮汉真是什么江洋大盗,那么他便是窝藏罪犯,也是要坐牢的。
他读圣贤书,书里讲究“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他昨晚打量了这壮汉好久,觉得,他不像个坏人。
那晚,渔村降了初雪,四处陡然冰冷,连呼吸都带着寒气。哑巴起床打算烧水,却发现柴火早就用完了。
这两天,他在壮汉身上花了许多钱,买药,买饭,前后大约有五十文,让他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小金库一下子就空了。
他揉着破了皮的肩膀,打算明天再去干一天苦力,不然他们就吃不上饭了。
壮汉受了伤,需要吃一些补身子的东西,但是最近都只吃了馒头,或者是用高粱团成的苦涩的饼,半点油水没有,眼瞧着壮汉的嘴皮一日比一日惨白,他整颗心都悬起来了。
不知为何,从第一眼开始,他就觉着自己欠了这壮汉,欠了天大一个人情,好像这辈子都还不清。
最近委实冷,哑巴哆哆嗦嗦从厨房出来,又哆哆嗦嗦爬回床上。想了想,还是抬了一张凳子,压上被子。这样可以回一点暖。
“你很冷么?”
床铺内侧,本该睡熟的壮汉突然说话,吓了哑巴一跳。
他一骨碌坐起身,想问壮汉怎么还没睡,拿写字板的手刚伸出被子,就被他陡然拉了回去。
哑巴吓得整个人一缩,崩成了一条绳——他从未与人这样亲近过!
壮汉迷迷糊糊的地搂着他,只觉着抱着一块冰,不由将人抱紧了几分,稀里糊涂道:
“抱着睡就不冷了......”
他的话很轻,很温柔,仿佛一支蜡烛,驱走了哑巴心底所有的寒。
其实这样好像也还不错。起码,不用被椅子压得浑身酸痛,或者裹着薄铁般的被衾发抖。温暖舒服,让他整个人都飘扬在半空一般。
那时,哑巴由衷羡慕壮汉的身子,身强力壮的,抗冻。
困意霎时袭来,哑巴的眼皮子直打架,不多时便睡了去。
只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他隐约听到壮汉说了一句梦话:
“军师,我找得你好苦。”
这是又梦到什么打仗的情景了吗?哑巴的脑袋晕晕乎乎,没做多想。
三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哑巴觉得壮汉人挺好,老实,话也不多。家里力所能及的杂务也都帮忙,分明是病人,反倒对无病无痛的哑巴嘘寒问暖,仿佛自己才是照顾人的那个。
这很是不错,起码让独自生活了十几年的哑巴,头一次体会到家的感觉。
只是,他这个“家人”有一点不好——他老是时不时朝自己看,那眼神有些怪异,好像自己是个熟悉的故人,还是那种他忘了很久,努力想要记起来的故人。
哑巴在写字板上问他,他便仓皇收回眼神,半晌,又不甘心看过来,问:
“咱们......以前见过么?”
哑巴摇头——他发誓,壮汉是他这辈子见过的,身形最魁梧的人。
严格来说,是身形魁梧,同时还面容俊朗的人。
每当这时,壮汉就挠挠头,说:
“可我总觉得咱们见过,我明明是个戒心很重的人,但看到你,就觉得心里很踏实,很想保护你,很想......”
壮汉心里冒出个唐突的失礼的词,赶忙住口——该死,差点就说出来了!
哑巴其实跟他有同样的感觉,不然,他才不会把这来历不明的壮汉捡回家。他垂首,将对方的话想了想,在木板上写到:
“或许上辈子见过吧,谁知道呢?”
壮汉笑了,“或许吧,说不定咱俩上辈子还有过命的交情呢!”
两人相视一笑,哑巴放下写字板,钻进被窝,睡觉。
壮汉识时务地躺在他身边,将人环住,取暖。
十几日后,壮汉的伤渐渐结了痂。
只是为了照顾他,哑巴的肩上磨破了一层皮。但是上药得花钱,这钱花了,吃饭和给壮汉抓药的钱就少了,壮汉的伤,就迟迟不能痊愈。故而,他便熬着,撑着,瞒着,装作什么也没有。
壮汉每晚都抱着他睡,比棉被还暖和。几日下来,哑巴睡得很踏实,眼睛下面那一团青黑也终于消散了去,衬得眸子如雪山深处的泉水,似有无限光芒。
那日,渔村下了很大的雪,码头也扎扎实实积了一尺,寸步难行。
到半上午时,雪停了,码头的苦力却没几个。
太冷了!
不过哑巴却很是开心,苦力少,分给每个人的活计就多,顺理成章的,工钱也多。
只是他低估了九寒天的寒气,也高估了自己本就不值一提的体力,积雪被踩踏成冰,走上去很滑,加上哑巴本来就身单力薄,一袋米扛在肩上左摇右晃,没多久就摔了个狗啃泥。
“哑巴,听我的,回去吧,现在天寒地冻的不适合干活。”
监工看了不忍心,忙把他搀起来。
哑巴喘着粗气起身,抬手揩去脸上的碎冰,看向监工,做了个数钱的手势,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意思是,没钱吃饭了。
监工看懂了他的意思,道:“没钱也不能不顾身子,你要是缺钱,我先借你一些,你撑过这冬天,来年再还我。”
哑巴连忙摆手——他没有挣钱的本事,有上顿没下顿,要是这钱借了来,不知何时能还清。
而且,监工家里也不宽裕,他也不喜欢无缘无故欠人情。
监工啧了一声,又道:“你本来病痛就多,再这样下去,挣的钱都拿去看病了,不是人钱两散么?”
哑巴不为所动,把监工塞给他的钱又还回去,感激地笑了笑,又弯腰去捡地上的麻袋。
只是,有一只手比他更快。
自己的麻袋嗖地被别人抢了,哑巴自然惊愕,顺着那只宽厚的手看去,却大惊失色——是壮汉!
壮汉将麻袋立在跟前,不悦、心痛、自责,种种情绪交织在心口,脸色并不像平时那样轻快。
“你不是说,你帮人做账来了吗?”
壮汉想着他身子薄弱,一袋米几乎都要将人压垮,故而不让他出来卖苦力。
但那些账房先生多半是掌柜的亲朋好友,再不然,就得塞点银子,方能得这么个差事。哑巴没有这样的路子,除了卖字,只能来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