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好的。”
行易看她的表情,其实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过绝不是不耐烦的那种。
她好像也在观察着自己,偶有闪烁的眼波透出了几分急转心电。
两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因为费夷吾,如今对坐相谈,彼此之间还有些意味不明的试探,可真是机缘所在。
“小师妹……”行易说得很慢,“师父和小师妹所做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不过有一点很确定,比你穷尽想象的更危险。”
流光轻轻嗯了一声,稍微往前倾了倾身子。
“您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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筏子到了湖对岸,师父先一步上岸,照旧伸手搭一把费夷吾。
“小心看路。”
师父没说费夷吾还没注意到,跟着师父的话语,她往地上看了眼,月色不如日光,地面匍匐的草叶投下憧憧阴影,却是犬牙交错,伺机待发。
如果说之前谜之女士只是有心渲染,眼下这长牙的花草却深深触动了费夷吾的神经。她踮起脚,按捺着惊惧跟师父往前走。
空中不时掠过一道影子。
费夷吾知道妖间界没有飞机,而空中飞过的也绝不可能飞机。
没有飞机飞着飞着忽然往下瞟一眼,然后喷出一道粗长的火焰。
“听刑老仙说,你把这个世界称为‘妖间界’,很贴切。”
师父摘了朵指甲盖大的花,别在右肩,费夷吾眼瞧着那小花像被人揉捏似的,一下一下,抽出细长一条,顶端花瓣快速张开,长成刚好遮罩两个人的大伞。
雨点霎时坠落。
“我当年被师父带来的时候可没你这么镇定。”师父满是嘉许,“不过就那个年代而言,神魔妖怪再可怕,也比人间和平。起码……”
不会人吃人。
她隐晦地提了下当年成为守山人的契机,费夷吾没经历过那个年代,不是很能理解其时的凶险,就最后结果而言,把人逼到甘愿领受一份颠覆认知的工作,足见世事艰难。
“守山人有一个好处,不死。”师父说,“可是小吾,人生在世,死不是最可怕的。”
费夷吾心说我知道。
雨下着下着,看着有点不对劲了。
落在地上并没有形成水洼或者被迅速吸入泥土,变成一片片朝上的锐利尖刺,一脚踩下去,脚底的每个细胞都在喊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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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孤儿,很小的时候就被师父带进山了。”
行易倒了两杯茶。
上世纪的搪瓷杯子,木塞的暖瓶,厚厚一层茶叶铺在杯底,很是不讲究。然而滚烫的热水浇上去,热气蒸腾,扑鼻清香提神醒脑。
行易捧了一杯在手里,眼光蒙眬,“到了十六岁我便下山周游,一年回来一两次。”
流光也像他那样把搪瓷杯抱在手中,静静聆听。
“人心是肉长的,师父于我既有养育之情,又有授业之恩,于情于理,我应该侍奉老人家才是。可是……”
行易神色茫然,“正因为如此,我更见不得老人家那副模样。”
“你亲一个人,爱一个人,你很想代她受那份罪过。”行易摇摇头,“你不能,也没办法。”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三两天来一次,眼看你最亲爱的人在地狱里煎熬过一遍又一遍,你自己也会感同身受,只能躲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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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一块石头边,师父让费夷吾坐下来,脱去她的鞋子,不顾费夷吾推手又缩脚,把那双扎满雨刺的脚放在自己腿上,一根根拔掉。
费夷吾疼得直掉眼泪。
那刺疼是疼,扎进肉里却不出血。好像掉进了一场让人无处可逃的幻觉。
“小吾,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师父很喜欢你。”
这种时刻,师父罕见的感情流露未能打动费夷吾,她总算知道为什么师父大多时候都显得那么飘忽不定,难以琢磨,时不时来一场如此程度的摧残,人怎么会正常。
“我、我也很喜欢师父。”
两个人眼里都有泪水打转。
师父拔完了刺儿,让费夷吾留下休息,一溜烟儿消失在晦暗夜色。
费夷吾疼得神智不清,也没留心师父离开了多久,迷迷糊糊地突然有颗东西塞进嘴巴里。那东西说甜不甜,说酸不酸,一下肚,痛感马上消失了。
师父把另一颗放进费夷吾手心,合拢,攥得紧紧的:“小吾,还有一年试用期,你再想想,如果实在不愿意做守山人,尽管跟师父说。”
守山人采取继承制,但继承人可遇不可求,即使出现了也会由于各种原因无法按流程继任。这种情况下,前任守山人会继续担任这工作,直到出现新的继承人,或者上界从其他地方调来人选。
费夷吾没说话,从指缝里看那颗圆圆的小东西,流光溢彩。
流光、溢彩。
“你朋友要的是这个吧。凤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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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老板的手术就在飞机上进行。
手术队伍除了廖弘带来的医疗团队,还有费夷吾的师兄行易,以及说好了去周游世界的夜狩。
时间是飞机落在神农架某处空地的第二天。
手术结束则是在当天傍晚。
毛实力不知道道观那短短的两个半小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老板娘的娘家人怎么这样子,都不带留宿的,好像就吃了顿饭聊了会儿天就急不可耐地把人赶出来。
然后三个人沐浴着夜色,一路无话回了停机点。
对于老板和老板娘之间那冷凝到极点的气氛,粗心如毛实力也感受到了几分不和谐。
莫非见家长不顺利?
那也不对呀——如果不顺利老板娘应该留在道观,而不是跟老板回来。
归根结底,嗯,还是娘家人的问题。
流光做手术的时候,费夷吾就坐在机翼投下的阴影里,一动不动,直到毛实力把巴掌拍成大鼓。
“成了成了,老板做好了。”
费夷吾动了动,没站起来,索性又坐了一会儿。
头上冷不丁多了份沉甸甸的重量,脸上也多了湿湿滑滑的恶心触感。
费夷吾嫌弃地把老蛇妖推开,把脑袋埋在膝盖里。
“哟,小费,几天没见长脾气了还。”刑嵘一出场仍是熟悉的油腔滑调,“干嘛,要不是老子保驾护航,你那小女朋友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还不赶快谢谢老子?”
“越老板也真是奇人,脑子里居然住了妖怪,刚一开脑壳,你可没见着,快把越老板脑髓都吸干净了。”头上夜狩帮腔道,一边说着话,一边砸吧嘴,似乎在吃什么,“要不是刑老怪出手,谁也保不了。”
“行了行了,你别担心了,都清理干净了,以后没事了,你们也……”
“哎刑老怪,话说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沾了点越老板的灵气,这妖怪还挺好吃的。我应该给你留一口。”
……
一蛇妖一白猫你一言我一语,费夷吾开始还听着,后来没再听了。
牠们说什么都没能进到耳朵里。
真好,成功了。
她想。
夜狩说刑嵘在场帮了不少忙,她是想感谢老蛇妖来着。
可是……也不全是老蛇妖的功劳。
和师父离开妖间界前,她立下誓言:只要流光手术成功,她愿意做守山人。
她愿意用漫长的六十年换取流光的健康无虞。
说是年轻人用情至深也好,说是她傻也好,师父说你会后悔的,费夷吾也没有坚定地说不会,绝不后悔。
但当时,她只有那一个念头。
走一步算一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这是她的处世之道。
晚些时候,毛实力又来找费夷吾,却发现遍寻不到老板娘的身影,地上留了一张纸条。
“有缘再会。”
越老板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就让廖弘和毛实力他们先回去,自己顶着一头绷带回了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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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后的第二十天,飞机又来一趟神农架,接走了休养生息的越老板,以及满脑子官司的费夷吾。
那二十天流光在道观里接受了瓜二师父和行易师兄的何种教育,或者反过来说师徒俩受了越老板何种蛊惑,多年以后费夷吾也没从讳莫如深的三个人那里探出口风来。
总之她是在妖间界探索时被师父和夜狩硬拖回来的。
飞机落在海城机场,毛实力在老板事先的吩咐下一路超速将二人送回家,那之后,足足一周,两人就没出过门。
第八天。
清晨。
费夷吾扭头,越老板睡得很香。
很好。
非常好。
她像一条毛毛虫从床头拱到床尾,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然后爬出了房间,在隔壁书房找到罗盘。
守山人的罗盘有紧急装置,确保在危急关头能把守护者从任何地点召唤回来。
夜狩钻出来的一瞬间,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牠才走了几天?继承人这是被熊猫附身了吗?
费夷吾不等牠说话,抱着罗盘重复念:“带我走带我走快带我走。”
妈的。
越流光有句话说的真对。
我在哪里,哪儿就是地狱。
这人一开荤,真比她见过的任何妖怪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