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着急做什么?”罗德发表一个随意的意见。
尼禄看了看自己细瘦无比的胳膊,声音低哑地说:“我痛恨这么羸弱的自己……”
罗德笑了笑,没把他的决意当真。
他掀开门帘,口气里蹿出一丝钢锯般的率性,“我得去前面看看路。”
罗德的剪影嵌在车门里,黑发顽固地乱翘着,搭落在他的肩胛处。
他的腰身因常年训练而如流线般健美,此时象游鱼一样灵动地跳出帘外。
尼禄独自坐在车内。他默默抬起自己的手掌,那上面蘸有罗德的鲜血。
他盯一会,忽然伸出舌尖,象乖巧的小猫舔水那样,轻轻舔去血迹。与其说他是在嗜血,不如说他只是在痴迷。
他晕眩一下,眼里流动着一股黏乎乎的情绪。
……
尼禄的疟疾日渐好转。
这无疑是一个奇迹。
昆汀死得十分突然。法院对他的食物和尸体都做了检查,却查不出任何毒素。
最终,他的死因被确定为暴食所导致的胃部胀裂。
原本为尼禄所设置的墓坑和墓碑,如今倒成了昆汀的物什。
他的墓志铭刻着:“这个逝去的灵魂活了14年6个月10天,希望你身上的食物不会太沉。”
这一戏剧性的变故使麦瑟琳娜陷入窘境。
为了防止事情败露,她暗杀了潜伏在尼禄家的女奴,这使昆汀死无对证。她无异于自掘坟墓。
到了夜晚,熏香好象一滩闷油压在室内,花瓶里的玫瑰花已凋零到暗黑的颜色。百叶窗紧闭,卧室就象封锁住了的坟墓。烛火象鬼眼一样悬浮着。
失去王储的皇后没有心思再去打扮。
麦瑟琳娜大病一场,整天都躺在被窝里流眼泪。
她以令人惊叹的速度消瘦下去,脸色惨白,眼窝因为不停流泪而青肿。那头原本光泽的红发,就象被拖拽的破布一样失去色泽。
她的女儿屋大维娅穿着丧服,在角落里哗哗地踩着织布机,塌陷的蒜头鼻鼓囊着,满脸哀怨。
作为昆汀的姐姐,她有义务要纺出几件黑丧服。而她与昆汀向来龃龉,抱怨就象泡水的棉花一样在她心里胀裂。
以男性生殖器为外形的风铃在床幔下摇晃,发出孤零零的声响。
克劳狄乌斯侧躺在摇椅上。他的奴隶捏着一根象牙小棒,悉心地为他清理耳道。
“我的儿子啊……”麦瑟琳娜沙哑地叫喊,从喉咙里发出如火烤之后的干涩气息。
她晦暗的眼瞳慢慢移过来,象针刺一样扎在克劳狄乌斯的驼背上,“你那无能的父亲连个葬礼都不给你办……”
克劳狄乌斯坐起身,无奈地叹气道:“昆汀没有成年,按照规矩不能办隆重的葬礼……”
“我不管!”麦瑟琳娜尖叫道。
她歇斯底里地乱蹬乱踹,状若疯癫,“我就要为他办葬礼!就要把他安葬到陵墓里最高的一个位置!”
一旁的屋大维娅终于忍不住,幽怨地说道:“如果那样……人们会说父亲不守规矩的!”
麦瑟琳娜瞪她一眼,语气刻薄地说:“给我闭嘴!你这个连布都纺不好的蠢货!要不是我们给你的嫁妆,哪个男人愿意娶你这样丑陋的蠢猪?!”
屋大维娅噤声,眼圈迅速就红了。她短短的下巴鼓动几下,委屈的泪水就打湿了刚刚织好的布。
克劳狄乌斯向来偏爱屋大维娅。
他鼓起肉球般的眉头,干瘪的嘴唇动了动,不满地说:“你不能这样骂她,麦瑟琳娜……”
麦瑟琳娜狠戾地瞪着丈夫,怒气在隐隐发作。
克劳狄乌斯掂量一会,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不能因为你的母亲这么骂你,你就要把这种报复心加诸于你的女儿……”
“噢闭嘴!闭嘴!”麦瑟琳娜腾一声坐起来。她神色痛苦,象是被戳中最深的痛,于是那点疼痛象裂谷一样从她内心裂开,一点点扩到她憔悴的身体上。
她暴戾地说:“靠我的嫁妆才登上帝位的家伙,没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克劳狄乌斯叹出一口疲惫的气。他背着手,佝偻着腰背在地上来回踱步。
“昆汀走了……”他思索着说,声音小得几乎没有底气,“我似乎应该收养一个足够年龄的男孩……”
“你敢!”麦瑟琳娜叫喊着,语气里充满着尖锐的威胁。
克劳狄乌斯有些烦躁。他压制下去怒火,斟酌着字眼,小心翼翼地说:“罗马和朱里亚王朝需要一个后继者,麦瑟琳娜。你是昆汀的母亲,但也是罗马的皇后……”
目光狭隘的麦瑟琳娜听不进去他的话。她那颗小得如芝麻的心胸,已经全部被丧子之痛塞满了。
“噢!你这个又驼背又瘸腿的老东西!”她愤恨地骂道,“你无情的双眼早就抛弃了昆汀!你是一个比蛇还冷血的家伙!”
克劳狄乌斯骤然顿足。他已经厌烦她无休止的谩骂。
“元老的弹劾、洪水、传染病……还有高卢的战乱。这些每天都让我心烦意乱……”克劳狄乌斯烦躁地说,“我象个陀螺一样忙个不停!就连回到家,你都不能让我消停一会……”
麦瑟琳娜抄起胳膊,沉重的眼袋吊在眼睛下,形貌象极了一个悍妇。她细细咀嚼丈夫刚才说的话,诡异的笑颜一点点晕开在她的脸皮上。
“好好珍惜你忙碌的帝王生活吧!”她忽然咧出一个讥笑,“谁知道你这个病怏怏的身体还能坐几年的宝座呢……”
不知怎的,克劳狄乌斯心里一紧。
纺布机吭吭的声响回荡在室内,屋大维娅苦涩地皱着蜡黄的脸,不情不愿地踩着踏板,扯出一张针脚不齐的布……
第25章 隐晦的表白
尼禄大病初愈。他病愈的消息,宛如飞鸽一样传散到罗马的每一处角落。
此时罗马已入秋季,冷意如动脉一样跳动在空气里。间隔着青苔的石板路上,已落有层层枯黄的树叶,整座罗马宛如被黄叶淹没。奴隶清扫树叶味道的街道,显露出拼接在地上的马赛克画。
罗德躺在榕树上,这已然成为他专有的位置。
他的手包裹着皮手套,黑发散成一团,刚硬的下颌被跳跃的树影染着,洁净的黑衣已擦出几道树间的灰泥。
他在把玩一堆黑漆漆的小玩意儿,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碰撞声。
这些小玩意儿是他托女奴从摊铺上买来的。
尼禄推开百叶窗,眼睛被涌进来的强光刺痛,眯成一条金丝缕般的缝。
他恢复得还算不错,清瘦的脸部有生机勃勃的红润。他的眼睛显出一点微弱的深邃。那一小片淡色的雀斑变得更淡,马上就要彻底褪下去。
树叶的清苦味涌动在尼禄的鼻尖下,罗德顽强的黑影如巨洪一般强闯他的眼底。
一道阳光从叶间溜进来,折出一道七彩的光棱。
罗德凌厉的黑眼睛看过来,咧出一个强硬的微笑,冲尼禄招了招手。
他明丽的五官被黑发遮掩一半,尖锐的眉尾微微斜指,那后面便是波纹般的细碎阳光、以及轻盈的树影。他的手臂抬起一个刚毅的角度,象一只未拉之弓。
罗德自带有一种荆棘的气味;而非得是这种暗黑而凶戾的气味,才能使他的美毕露无遗。
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如脆铃在远处晃动,清光如金流沙般撒进树缝。
尼禄的视野晃荡一下。他觉得,他所见识过的所有艺术,都不及罗德的这一招手。
“过来。”罗德向他伸出手,轻柔的语句从他硬邦邦的双唇间吐出,一下下打击在尼禄情窦初开的心尖。
尼禄呆愣一会,抓着他的皮手套,蹬上窗口,借着他的力气轻巧地跳到树上。
罗德靠近他,下巴上还有一点没剃干净的胡茬,眉眼间尽染清新的树色。
他捏了捏尼禄纤细的手掌,顺着指缝一路摸过去,最终摸到尼禄指尖的茧子。
他硬实的指甲刮出一道轻痒。尼禄正值身心发育的年龄,刚刚觉醒了朦胧的情|欲;罗德哪怕是一点点无意的触碰,都能使他涌起一股粘稠的情谊。
尼禄的手指微微发抖。
罗德用指甲按了按他的茧子,调笑着说:“果然有茧子。我听说每个弹竖琴的人都有这个。”
他朝尼禄摊开手掌,上面有十颗指甲大小的小玩意儿,呈现一种暗沉的墨绿色。
“这是什么?”尼禄浓密的睫毛眨动两下,不解的情绪从他稚气初褪的脸孔蔓延开来。
他的喉结已经顶出,使他宛如青涩果实上的第一丝红晕,有一些成熟的意志。
“义甲,用龟壳制成的。”罗德笑道,“如果您不想让指甲磨损到开裂的地步,最好戴上它。”
尼禄心生一种温暖的苦涩。那些叵测的欲|望暂且先按下不表;某种程度上,他感觉自己从小缺失的亲情,在此时得到了些许的弥合。
尼禄眼前发热,搂住罗德的手臂,流露出一种深重的依赖。
他细长的卧蚕颤抖两下,话语随着变得低哑的嗓音流溢而出:“罗德,你怎么这么好……”
罗德愣一下,接着就笑起来。他的鼻息断续呼出,吹颤了尼禄蓬松的银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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