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衍下了马,从角门走了进去。问过管家,知道父亲还在衙门没有回来,他就先进了内院,给大夫人请过了安,才去见他的母亲。
母亲住的院子保持着往日的宁静,侍女们看到他进了院子,急忙掀开帘子,将他迎了进去。
“母亲。”
请安后卫衍没有起身,只是凑过去将下巴抵在了母亲的膝上。小时候他受了委屈,经常这样将头埋在母亲的怀里,母亲什么都不用多说,只是用温柔的手掌轻抚他的头顶,就这么静静地安慰他,慢慢的,那些委屈就消失了。
现在,他竟然像个孩子一般,再次去寻求母亲的安慰,这么一想,他觉得更加委屈了。
“起来吧,衍儿,地上凉。”摸了儿子的头顶很久,卫衍的母亲柳氏终于开口了,“这么久没回来,这次能在家里待几日?”
“没事,有垫子呢。”早在卫衍请安前,侍女已经在他膝下放好了软垫,“今日酉时就得进宫。”
“这样啊,那就起来帮母亲抄点经,待会儿就在母亲这里用膳吧。”
“嗯。”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遒劲有力的小楷端端正正,布满了一页又一页,在墨香中卫衍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也许,什么都无法改变,也许,他的处境很快会变得更糟。但是,至少这一刻,他又拥有了继续面对的勇气,哪怕仅仅是为了不给亲人带来灾祸。
过了午时,天色渐沉。
“要下雪了呢。”
“好像是,母亲要注意保暖。”
“衍儿你也是,自己要当心自己的身体。”
“放心吧,母亲,我身体好着呢。”
母子俩停下来闲聊了几句,继续抄写经书。
未时三刻,侍女来报,老侯爷要见他。卫衍不敢耽搁,匆匆辞别了母亲,来到书房,请安后侍立在卫老侯爷身前,等着他问话。
卫老侯爷让他在下首坐下,一边喝茶,一边随口问了他几句近况。
“这次太后属意你去幽州宣旨监刑。”沉吟了很久,卫老侯爷终于说到了正事,“不过太后提了这事,陛下心里肯定会不喜,这几日你自己行事须小心谨慎。”
“怎么会?陛下与太后一向是母子情深。”卫衍一时没想通这里面的道理,不过他很清楚,如果皇帝真的心里不舒服的话,他再怎么谨言慎行,一样逃不过。
“母子情深……”天家的母子情深,在权力面前还能剩下几分?不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卫老侯爷只是在脑中转转,绝对不敢说出口来。
想他卫氏经过数代经营,如今也称得上是这景氏皇朝中的高门巨族,族中子嗣还算争气,所以在朝中军中站得比较稳妥。
当年幼帝继位太后摄政,卫老侯爷自然是小心侍奉着太后,不过卫家的年轻一辈,他都想方设法塞到了皇帝陛下的身边。如今皇帝亲政,大量启用年轻臣子,卫氏的年轻一代自然也是得到了重用的机会。
不过衍儿嘛,卫老侯爷打量一眼身前的幼子,隐隐觉得这事透着某种说不清的玄妙。
年轻的皇帝陛下向来喜欢聪明伶俐,贴心贴意的臣子,如陈天尧肖越之流,衍儿因为性格关系,多年来在皇帝面前并不讨喜,若不是这次护驾有功,皇帝记不记得他的名字,恐怕都是个问题。
偏偏这次皇帝不但大肆封赏连升数级,还日日让他随侍身边,宠信到了太后都深感不安的地步,就怕过几年外放出去,又是一名权臣重臣,所以要出手破坏。
这次太后故意提起宣旨监刑这事,恐怕就是想在皇帝心里预先埋下颗钉子,让皇帝疑心衍儿是太后的人,而没法信任。
只是,太后有必要未雨绸缪到这个地步吗?
看来这事透着古怪呢,卫老侯爷摸着胡子,在那里沉吟。
“虽说你在宫里当差多年,都是熟门熟路,不过这次升职了,该打点的地方,还是要好好打点。东西我让人备好了,待会儿你带走,赶紧去办。”说到这个,卫老侯爷就来气,想他其他几个儿子,都是八面玲珑的主,偏偏就这个儿子木讷老实,每次这种事情都要他提醒准备。像这次皇帝的封赏都快逾月,他这里倒是老神在在,一点儿都没有打点的意思,摆明了又要他这个老父来操心,“单子在这里,你拿去仔细瞧瞧,有没有遗漏。宫里不比别的地方,小心点总是没错。”
卫衍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出声,只是把父亲手里的单子接了过来。单子上列了一大串人名,他看了半天,却一个都没有看进去。
在宫里当差,逢年过节或者找个由头打点上下是惯例,虽有宫律禁令,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多时候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也不是想要怎么样,不过是预备着哪天用得着的时候,能给个方便。
这样的人情往来,卫衍当然懂,不过这次他的确没有想过,要去办这事。
他很想对父亲说不必了,根本没必要,对于一个很快会死的人,这一切都是没必要的,但是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那种有违伦理纲常的事,他不能言也不敢言,只能让苦涩从心底蔓延到嘴里。此事事关皇室颜面,知道的人越多,意味着等皇帝哪天要处理的时候,死的人会更多,所以,对谁都不能说。
皇帝是不可能有错的,那么,错的只能是臣子。君王失德,自然也是臣子的错。
事到如今,不可能有什么希望,也不必存任何侥幸,死亡已是他最好的归途。至于何时何地,白绫还是鸩酒,那是皇帝需要考虑的事情。反正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唯一企盼的是此事不会牵连家人亲朋。
鉴于对自己的处境有着如此清醒的认识,卫衍越发觉得这个冬天漫长而严酷,每一天都像赤脚在冰渣上走过,看不到前途也没有回头路。
辞别父亲的时候,卫衍很认真地磕了头,去向母亲告别的时候也是。
也许这一去,再没有相见的时候。
第四章 算账
卫衍入宫的时候雪已下了多时,整个京城银妆素裹,官道上也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雪。
进了午门后,他先去侍卫处点了卯领了入内廷的腰牌,才向乾清门行去。
乾清门是皇城中外朝与内廷的分界处,守卫严密。守门的侍卫虽然认得卫衍,依然按例仔细勘察过他的腰牌凭证后才放行。
入了乾清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汉白玉雕栏的高台甬道,卫衍在上面缓步前行,硬底的官靴踩在积雪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他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某种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他恍然听到远处似乎传来了凄厉的惨叫声,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宫中禁律森严,没人有这个胆子敢在皇帝的寝宫前喧哗。
不过他越往前,这声音就越大,等他行近乾清宫前宽敞的月台时,他终于知道原因了——内务府的人正在那里行刑。
几乎所有隶属乾清宫的内侍宫女都跪在地上观刑,稍远处还有一群人站着观刑,那是宫里的高阶内侍宫女,领头的正是乾清宫的内侍总管高庸,而他身后赫然是东西十二宫的内侍总管。
怪不得无人清扫御道上的积雪,原来人都在这里。不过这么大的阵仗,到底出了什么事?
卫衍紧紧身上的大氅,脚步更加沉重了。
“太后提了这事,陛下心里肯定会不喜,这几日你自己要小心行事。”父亲的告诫声在他脑中响起。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不过最容易倒霉的,自然是身边伺候的人。
远处,高庸看到他,向他这边走来,卫衍紧赶几步,迎了上去。
“出了什么事,高总管?”
“这两个死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窥探圣意,诋毁圣誉,陛下命杖毙。”高庸扫了一眼远处行刑的地方,淡淡解释了一句,然后凑过头来,压低了声音,“时辰差不多了,卫大人您快点进去,陛下在东暖阁等您一起用膳呢。”
窥探圣意,诋毁圣誉!听到这个罪名,卫衍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两条可是一等一的抄家灭门大罪。特别是勾结内臣窥探圣意,更是宫中大忌。历朝历代,好几任皇后就是因这个罪名被废,当然,以这个罪名被抄家灭族的更是数不胜数。
在宫中当差,要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最首要的一条就是不该看不该听不该说的时候要把自己当瞎子聋子哑巴,要是有傻子的本事,就更好了。
不过眼前的阵仗,皇帝显然只是想杀鸡给猴看,应该不会牵连众多。
卫衍看了一眼那些内侍宫女身上的积雪,心中了然。
内务府的行刑官手艺高超,若皇帝命杖毙,拖出去掩了口舌几杖下去就可以回去复命了,而眼前这个显然已经拖了很久的行刑场面,皇帝要的是尽量延长“杖毙”的过程,以便给某些活着的人一个严厉的警告。
凄厉的惨叫声慢慢低了下去,最后只剩下落雪的声音。
卫衍抬头忘了一眼黑下来的天空,举步向宫门走去。
巍峨的宫门如同张开口的巨大怪物,慢慢将他吞入。
卫衍进来的时候景帝正端坐在红漆金云龙纹大交椅上等内侍试膳,看到他俯身请安,随口说了声“平身”,等卫衍直起身来后,颔首示意他坐到旁边摆放的凳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