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火 (Danna_)
- 类型:古代架空
- 作者:Danna_
- 入库:04.09
夏郃这番马屁说得文绉绉,刘致状似受用,只道:“朕不善酒,今儿是好日子,恐扫了各位的兴,嘬一口也便罢了,请太傅宽谅。”语罢,便欲唤随侍近前斟酒。
夏郃闻言,却不坐下,笑道:“陛下乃天下之主,山海皆饮得,怎么一盏酒却饮不得?想来是陛下惦记臣这副老身子骨。圣上千秋寿诞,臣一时高兴,竟也还将自己当天命之年,错蒙陛下心念,惭愧之至。犬子不才,御前行走已有数月,多受陛下提携方未曾犯下什么大错,不如让他代臣敬酒,聊表感激。”
坐在对面的邢愈沉在暗处的神色一凝。
刘效听至此处,心下稀奇,竟跟看话本儿似的颇有兴致,不过碍着身份,只得在心里胡乱嘀咕两句。
话音未落,夏翎便起了身,面色照旧,一根脊梁骨挺直了,将盛着酒的玉杯递至眉间:“臣之微贱,甚于细土。陛下宽厚,猥自枉屈,以仁相待。臣没那个胆子请陛下,便自行先饮罢这杯,以表臣心。”说罢竟当真仰头一饮。
刘致倚在座上,先不作声,但挑了一边眉,一双眼里尽是测探。待夏翎将冷液吞下,方露出些笑模样:“夏卿珍重身体。”
没人晓得这话究竟是说给夏老太傅,还是说给眼前这年轻有为的御前行走。众人只见刘致不再推辞,满满地灌了一大海进肚。他几口饮罢,也不再耽搁,朗声道:“开席罢!”
这一声下来,便如蓄了百余尾鱼儿的池里开了闸。宫仆们鱼贯而入,个个身着青灰的丝绢罩衫,手上稳稳捧着巴掌大的瓷餐碟。服侍刘效这张几案的姑娘于面前顿了足,腰间使了红绳系的玉牌摇摆晃动。她生得俏丽,鼻也小巧嘴也小巧的,不过此刻都扳得僵硬,连一刻抬眸也不敢施与,毕恭毕敬又悄无声息地置下了餐碟,便躬身退走。而后又有十余个同她一般模样的姑娘依次上前,不一会便用数余餐碟挤满了桌面。知谨立在一旁,竟连帮衬一把的机会也无。
“好大的阵仗。”刘效摸了摸手侧的一对镂花象牙箸低声叹道,“纵是始皇也力不能及。”
既得了刘致的授意,众人便直接拾起箸来拣食。刘效有知谨在身侧侍候,倒也乐得清闲。他虽没了玉扳指,可捻转指间的习惯是半分也未改过。知谨晓得自家王爷心里有事儿,也不出声打搅。一主一仆置身在这热热闹闹的富贵窝,竟好似坐化入定一般。
若不是刘致心里念着自个儿的贤弟,恐怕刘效还能念着尚得一分把握于此地安然脱身。
只见刘致环顾四侧,言辞轻巧,问道:“魏王坐在何处?”
刘效不觉猛地心惊,脊背登时出了一层薄汗。他推了一把知谨的手命他止了夹菜的动作,而后便赶紧出席,面朝圣君伏在那精工细织的毯子上边,低眉颔首:“贱臣恭请陛下千秋泰安。”
刘致见他这样审慎,不免一厢心中暗笑,一厢向席下道:“你们瞧他,正儿八经的皇室亲族,何时胆儿变得这样小起来!”
刘致登基时日尚短,在座的大多是先帝老臣,皆见识过昔年夺嫡之时二人剑拔弩张的态势,心中多有慨叹,本不愿发笑,却又因着刘致在此,不得不应付两声。夏邢二族是圣君亲信,自然捧他的场,嗤笑声竟一时不绝。
刘效一概听入耳中,却似耳聋之人,不做应答。
刘致想来是近日当真有了好兴致,连带着对他也有些笑脸摆。只听得他问道:“给韦将军传书了没有?”
这话没头没尾,刘效亦不知如何拆解其中深意,只得斟酌道:“臣久病初愈,不过入京前传书道一句平安罢了。”
“韦将军驻边这么些天,拒突厥于边城之外,也该歇息一会了罢。”刘致言谈语气简直同唠家常并无两样,只是所言之事却叫人心颤。他仿佛想一出是一出似的,复道:“魏王同韦将军新婚燕尔,两地分离的确是朕思虑不周,棒打鸳鸯了。韦将军为先帝征战多年,合该同魏王过过小日子,是不是?”
刘效这才仰首视之,端坐在主座上的刘致对上自己的视线,那张面容同自己模模糊糊地有些相似的脸咧开一个融融的笑来。
夏翎坐在一旁,秀眉一拧,一颗心突突乱蹦,疑心刘效因着自个儿做督军的那段时日,要把账囫囵算到他头上来。
刘效却收回视线,他不敢多言,只得以首叩地:“贱臣代将军多谢陛下恩典。”
“你不必多心。朕遣将军回蓟州自然也不止这一个缘由。”刘致早料到他肚子里藏着什么话,他随即挥手招来张平,在他耳旁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嘱咐了,“去宣使臣进殿。”
刘效正巧跪在主座之下,将这话听得真真切切。他不觉有动了脑袋,将乱麻似的思绪舒展开来。
不容他多想,伴着张平一声嘹亮的通传声,一个人影从殿外快步迈进来。刘效仍旧弓着身子,不便回头去瞧,只听得那人身上系着的一串金铁之物彼此相碰。夏氏一族所坐之处一片惊愕之声,又夹杂些许酒水泼洒、低语暗骂,而后他忽觉身侧一暗,满殿宝光被一时掩住了,那人跪在了他边上,衣裳布料暗青色的一块,耷在地上。
那人旋即开了口,嗓音清朗,不卑不亢:“臣属携大汗亲笔降书及绢布牛羊若干,拜见大齐天君。”说罢抬起手中所捧之物,恭敬上呈。张平赶忙取了来,跪下奉给刘致览阅。
刘效斜眼一瞧,那一张似曾相识的脸,精致舒朗,可不是夏太傅的次子,那个叛逃投胡的夏翊么?他复又不免一嗤:战事胶着了那么些时日,说求和就求和,说称臣便称臣,如此儿戏,那帮胡虏当这儿是什么地界?
刘效复转念一寻思,亦或者说,自突厥骚扰边界之时,便一直是这个公子哥儿在出主意?
他思索的当时,刘致已通阅了降书。那降书的确普通得很,轻轻薄薄,草木粗糙的面儿,赤色的外封,教人难以想见,内里写着怎样的语句。
刘致没应,撇开早已怒火中烧,气得几欲扑上前去厮打的夏太傅,倒是先望了一眼几案离他几有一丈远的夏翎。
夏翎仍旧是那张叫人见之欣悦的面,远望是风情,近瞧是端肃,清气有增,媚形无减。他也正凝神看着刘致,不过这一回,他将头缓缓挪移,上下点了一点。
刘致回过脸来,犹疑片刻,旋即眯起眼来,将降书一合:
“善。”
第十四章
虽说珍馐齐备,坐在席上的人物们,倒真矜持住了自个儿的身份,不过匆匆几筷子食毕,落了箸,摆出一副议事的样子来。刘效匆匆嚼咽几口,便也停了筷子。知谨不敢张口尝些什么,则更是默默。
邢愈率先于低语声中拨开酒杯,站起身来。这场宴请从始至今,这位千户食邑加身的侯爷就没正经说过一句话,故而此时他一起身,登时掠走半数眼光,将那或如刀剑或如金针的打量纳于一方。
只见他一个拱手,面圣侃侃:“臣坐观诸公饮宴,本不该叨扰圣上的好兴致,只是方才夏小公子投递降书一事,臣不知好歹,尚有一言相问。”
夏郃本就被夏翊气得不轻,只怕再佐以猛药,便要即刻归西。这时又听得汝阳侯点名道姓,原本尚有血气的面色登时煞白如纸。
刘致不露声色,只道:“爱卿请讲。”
“历来古制,夷人求降,须认大齐为宗主,帝后为父母。陛下既已允了突厥的请降,便必要另设招降庆典,方显身份。若依照礼制,届时当请陛下为父。只是古今以来,有母方有子,单拜陛下一人,未免多些缺憾,恐怕也与祖宗礼法有违。”
他这话一出,四下聒噪顿起。夏郃沉下脸来,咬牙切齿,恨不得纵身跃出撕了邢愈的嘴。
邢愈想做什么,刘致何等精明,早已猜着,他却不讲,只问:“那依邢卿的意思,此事当何如?”
邢愈做戏做到最后一折,自觉铺陈已足,又见圣君没有点破,已在心里暗暗欢庆。他立即躬身下跪道:“臣年岁已有半百之数,膝下无福,只淑妃一个嫡女,自小便是掌上明珠。淑妃自入宫以来,梳理宫事,无不勤谨,其贤是阖宫皆知的。陛下即位以来,后位空悬,六宫之治理,当有一个表率,其人须既明且善。纵览后宫上下,唯淑妃一人,地位品德尚合国母之仪。”
邢愈说罢,仰首去瞧圣君神情,只见刘致倚着座,无甚喜色。他于是破罐破摔地干脆挑明:“臣请陛下立淑妃为后!”
半晌缄默。
刘效冷眼看着眼前的这一出闹剧。刘致原本适龄,外封出宫,许的王妃是夏太傅的嫡女,一位知书达理、行事颇有主意的俊小姐。夏太傅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声称:“吾二子之文质,尚不如王妃一毫也。”刘效原本听闻刘致得了这样一位才女助力,形势于己更加不利。只是他尚未决意下手除去,便得天妒红颜。王妃自小体弱,成亲不过两三年便病殁了。此后刘致或是顾着夏太傅的面子,或是当真对王妃有情义,迎了汝阳侯的嫡女入府,亦未抬作续弦。只是夏邢两族,自此便不对付起来。
刘致手指在扶手上头点了点,轻声道:“立后一事重大,非汝阳侯一人可以左右,其间礼典又非一时能够尽备,须经朝议,由众卿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