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玄听得瞋目结舌,半晌才道:“那三皇子……当真让人杀了?”
“京城那边的消息过来好几日了,咱们的人最近才得的信,哪还能有假。”陆老六猛喝了一口水。
“也是晦气,上头派人,咱们这条街上一半的营生都做不得了,且缩上几日。半仙儿你的生意倒是无碍,我就来提醒你一声,平日小心些,别得罪了人就是。”
宋玄勉强笑了笑,他虽也是江湖营生,但却是经门生意,与律法并无抵触,自然不用关门,倒是那些局赌、携刀、伪银的,一个不慎怕就要落了脑袋的。
那陆老六喝了茶,又抱怨了几句,抬脚变要走。
忽得听宋玄道:“老六,你将我门口那挂蒜摘了去罢,打今儿起我也不做生意了。”
陆老六奇道:“先生的生意又不碍事。”
宋玄只道:“我前些日子给自己算了一卦,怕是有一劫正落在这些日子,我且关门避避,过了这些时日再说。”
又嘱咐:“若再有什么消息,你记得告诉我。”
陆老六早就见识过宋玄的本事,对他深信不疑,自然替他摘了蒜,自拎回家炒菜去了。
姬云羲听闻陆老六走了,才打屋里转出来。
宋玄皱着眉问:“你分明活着,山上那些山匪也是知道的……”
姬云羲冷笑起来:“他们要我是死的,我自然就是一个死人了。”
宋玄忽得明白过来了。
上头有人不想姬云羲回去,便无论姬云羲是死是活,先将他定做一个死人,将这匪寨一锅端了。
如若姬云羲现在身在匪寨,哪怕他是活的,也会在当天被当作山匪一并杀了。
只怕常宁官府打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借着姬云羲除了山匪,也借着山匪除了姬云羲。
难怪人说这群当官的心眼多,只怕连肠子都打了十八个结,才能想出这些个歹毒的主意来。
却忽的见姬云羲正注视着他,眸色莫测。
“宋玄,那两个当家的山匪认得你、知道你的名字。”
宋玄一愣,这群当兵的去剿匪,找不到姬云羲的踪迹,自然是会对山匪严加拷打,只要一问,自然知道他们两个从山上逃走了。
宋玄二人在山上露面的次数寥寥,能准确说出他二人相貌的只怕只有吴四和那两个当家的,如今吴四已经死了,那两个当家的便成了最大的隐患。
“所以公子的意思是?”宋玄忍不住抿起了嘴,他知道姬云羲虽体弱,却有片刻之间取人首级的本事。
“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姬云羲笑着说。“要么,你现在就砍下我的头来,扔到官府门口,他们必不会追查于你,只当是山贼干的好事。”
“要么,你就得跟我做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你是与我一同逃走的,必会下大力气来搜捕你,到那时,你的生死只怕也就要真的看天意了。”
姬云羲勾了勾唇角,眼中竟然跳出几分欣悦来。
宋玄盯着他,张了张嘴。
他想问姬云羲为什么不先动手杀了他,这样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三皇子的下落了。
可他终究没有问出来。
“宋玄,我等着你。”姬云羲走进自己的房间,轻轻掩上了房门,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他竟然将一切都交给了一个江湖骗子。
然而他已经不想再挣扎了。
他龋龋独行至今,他以为自己能够为了活下去而做出任何事情。
可在这一刻,他却不想做了。
也许是因为宋玄和记忆里的那人种种的相似。
也许仅仅是因为宋玄这个名字。
如果能够终止在这里,似乎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宋玄。
等着你走进屋子来杀了我。
或者,拯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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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玄在院子里徘徊了许久。
他从不曾想过对姬云羲下手。
他宋玄虽然惜命,却也不畏死,更不可能为了保住自己,而杀掉一个病弱的少年。
尤其是那少年是姬云羲。
他只是在犹豫接下来的行径,他自己行走江湖多年,狡兔三窟,想要躲过官府的追杀,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姬云羲。
他难道要将这孩子抛下?
还是干脆劝他改头换面,抛弃了三皇子的身份,跟自己躲几年,等到避过了风头,再想办法弄个户籍,做个平民百姓?
姬云羲会答应吗?
宋玄在院子里待到月上中天,终于还是忍不住推开了门,却发现姬云羲竟闭着眼睛,依靠在床边。
宋玄以为他发病了,连忙上前去探他的鼻息,见他呼吸如常,才反应过来,他八成是等得太久,睡过去了。
他一时之间哭笑不得,先前的话说的那样狠绝,竟自己先睡过去了,到底还是个孩子,熬不住夜呢。
还是明天再来找他谈谈吧。
宋玄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给姬云羲盖上被子,却忽的听见姬云羲在梦中的呓语,含含糊糊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有三个字钻进了宋玄的耳朵里。
“……宣哥哥……”
宋玄的动作僵住了。
“……宣哥哥……别走……”
宋玄这次听清楚了。
这称呼太熟悉了,熟悉到宋玄忍不住想要知道,姬云羲为什么会在梦中喊出这个名字来。
其实除去生计所迫,他不愿意主动去探索别人的记忆,尤其是自己认识的熟人或朋友。
宋玄对别人的秘密和过往并不感兴趣。
在山寨里,宋玄曾经想要探查姬云羲的记忆,来确定他究竟为何会流落山寨,但是从那出来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动过类似的心思。
但是这次,宋玄却有些迟疑了。
这个称呼太过于巧合,也太过于熟悉了,熟悉到宋玄忍不住想证实一下,哪怕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只此一次。
宋玄默念着走上前两步,轻轻的伸出手,覆在了姬云羲滚烫的额头上。
他的手冰凉,似乎让姬云羲感觉很是舒服,仿佛小兽一样凑上来磨蹭了两下,发出了轻声的喟叹。
与此同时,姬云羲在梦中的记忆大量涌入了宋玄的脑海。
他率先看到的画面是一棵高大的李子树。
树上有一个正在摘李子的少年。
那少年正是十岁的宋玄。
第13章 旧事
宋玄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的本名叫宋宣,是宋家的庶子。
宋老爷出身世家,本是京中尚书,被贬衡阳城,家中妻妾成群,宋宣的母亲只是一个歌女,自然得不到他的喜爱。
若仅仅是这样,其实宋宣也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庶子,一生最大的烦恼大概也就是嫡庶之别、抑郁不得志。
可宋宣偏偏能阅人记忆。
他初生不久时,尚不能控制自己这项能力,只要别人触碰于他,他就会不自觉地接受旁人的记忆。
那些记忆大都来自他的生母、照顾他的丫头、奶娘。
甚至在五岁以前,他的记忆都是混乱不堪的,时而以为自己是女孩儿,时而以为自己是男孩儿,说出来的话也错漏百出,是以大多数人都把他当作傻子来瞧。
宋宣的生母原本就不受宋老爷的待见,又见儿子疯疯傻傻,日日以泪洗面,最终被一场风寒夺去了性命。
或许是生母离世的悲痛刺激了宋宣,六岁以后他的神智渐长,慢慢可以分清来自旁人的片段和自己经历的记忆,明白了自己是个男孩,学会了像旁人一样的行止。
但是事情却变得更糟糕了。
宋宣虽然还不能明确描述出自己如何阅人记忆,却也不会隐藏自己的能力。
一个经常能说出别人的秘密的孩子,显然是可怖的。
没有人希望自己没有秘密。
府里的人虽不明白宋宣的能力,却个个都觉得他怪异,便都远离了他,包括一手将他带大的几个丫头婆子。
不得不庆幸的是,宋宣的父亲和嫡母几乎从未与他有过皮肤接触了,所以他们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这个庶子有何不同,对府内仆役的传闻也只当是夸大其词。
嫡母虽不曾苛待他,但也半分没有关注过他。
就这样,在众人避之不及的情况下,宋宣在宋府仿佛透明人一样长到了十岁。
在府内嫡庶公子都已经开蒙读书的年纪,似乎没有人想起来,这府里还有一个已经十岁的宋宣。
宋宣不在意别人的排斥,他自己跟自己玩,爬树,斗虫,捉鱼,倒也从未惹出什么乱子来。
也就是那时,宋宣遇见了府里的表少爷。
那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养在宋府的偏院里。
宋宣头一回翻墙过去,是想去摘偏院树上的李子,一低头,却瞧见树下有一个白色的,毛茸茸的小团子。
他以为是猫狗,跳下去一看,才发现是一个披着雪白狐裘的孩子。
明明刚入秋,这孩子却把自己裹成了一只胖乎乎的小白猫。
那小团子窝在一个小号的木制轮椅里,瞪着一双大眼睛,茫茫然地盯着他。
“吃吗?”宋宣将李子递给小团子,小团子高高兴兴地接过去,刚咬了一口,脸就皱成了一团:“好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