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不知道你也住在这里,”宋玄道。“你不必管他。”
姬云羲问:“你打算在此重操旧业?”
宋玄点了点头:“一来是吃饭的营生,二来也好做个掩饰,只是公子身份高贵,也不知能不能看惯?”
这话里带着些刺,姬云羲却仍是一脸温和,没有半分的抵触,倒让宋玄有些犹豫了。
自那夜以后,宋玄不知自己怎么的,说话总乐意刺上姬云羲一刺。
不晓得是不是姬云羲明白这一点,从醒来以后就一直是乖乖巧巧的模样,连宋玄刺他的话也尽数接下,仿佛那一夜的血光戾气都是宋玄的一场梦。
“我比谁都好奇,又怎么会看不惯。”姬云羲神色柔和。“再者我在这房里下不得床,横竖也是无趣,倒不如听听。”
他如今去了玉冠锦缎,穿了一身宽松的白色麻布衣裳,长发在背后用发带微微束起,眉宇之间也少见戾气,瞧着就好似那山间的隐士少年,反而更顺眼了一些。
一时间宋玄竟也不好再拿话挤兑他了。
经了这一出,宋玄便当真在这巷子里做起了巾门生意,那陆老六买的蒜足有男子拳头那样大,高高地挂在了宋玄的门前。
从此便陆续有人来求他算卦。
宋玄在这北地几城百姓之中也算是有些名声,号称十卦九灵,哪怕在安定城蛰伏了许久,倒也有不少人记得他宋半仙的名声。
求姻缘,求子嗣,问官运,算吉日,卜凶吉,甚至还有请他捉鬼除妖,或是询问他延年益寿之法的。
宋玄早就自有一套坑蒙拐骗的胡话,只是那姬云羲在屋里头听多了,竟越发分辨不出宋玄的深浅来了。
有时姬云羲觉得他有些神通,可听听他说的那些话,含含糊糊,神神道道,与江湖骗子无异。
可真要说他是骗子,他说的那些有一一应验,若说有些事情是能从人的外表看出来的,有些却是万万看不出来的,偏偏宋玄却都能说的准。
有时姬云羲存心试探,宋玄却敷衍:“公子只把我当江湖骗子就是了。”
如此一说,姬云羲反而更有些好奇了。
这院子里只有两人,姬云羲又操劳不得。因此宋玄除了算卦,还要顾着些做饭打扫的俗务。
他便干脆在门外贴了个条,言明一天只算三卦,众人反倒更觉得他有本事了。
所谓人性本贱,大抵如此,物品越是稀少,便越觉得好,来寻他算命的人就更加恭敬起来。
姬云羲愈发地摸不清宋玄的底细。
说他真是先知,他私下却一身市井气,浑身上下除了那皮囊,再没有什么能沾上“仙”字的边儿的了。
可若当真说他是个市井骗子,他又太过于玄异了。
就这样修养了几日,姬云羲总算能下床来走动一二,便听宋玄正在外头给一个老妇人解惑。
那老妇人的儿子是是个病秧子,前两日买了个儿媳来冲喜,谁料那病秧子本就身重病在床,挣扎精神折腾了这一回,竟在新婚当夜就一命呜呼了。
这老妇人便将此事都责怪在了儿媳头上,说是她带来了霉运,活生生将她儿子给折没了。
如今正将那儿媳关在家里,准备让宋玄做法,化劫解煞来的。
宋玄听那老妇人絮絮地抱怨了好些时候,又批了八字瞧了手相,算了好一些阵子的卦,才作出一副惊讶非常的样子:“老夫人,您这儿子了不得呀!”
那老夫人正伤心呢,冷不丁被说的一愣:“怎么了不得?”
”令公子乃是仙人误投了胎,落在这肉体凡胎里的。”
那老妇人本新丧了儿子,一脸郁结之气难舒,却听宋玄一说,连忙追问:“大仙说的可是真的?”
“您儿子肩膀上有一枚七星胎记,是也不是?”宋玄问。
“正是正是,您怎么知道?”那老妇人一拍大腿。“半仙您真是神了。”
宋玄面含三分浅笑,他本就长得好看,如今更有一副天人作派:“老夫人,您的儿子本是破军星君座下一员文书,犯了些小错儿才被折下了界受苦,是以常年病弱,如今他期满了,便回天上去了。”
“那胎记就是星君给他烙下的印子。”
那老妇人听的入神,宋玄便慢条斯理地将他儿子的一桩桩小事挑出来说,处处都能掰扯出异于常人之处,只差没将小时候尿床画出的地图都说出神迹了。
宋玄见那老妇人已经被忽悠的一愣一愣的,便又安抚道:“您也不必再伤感,是您前世行善积德,才与仙人有了这一段母子缘分,还请您珍惜才是。”
老妇人又问:“那我那儿媳……”
宋玄笑道:“我方才瞧了她的八字,也算是个有福之人,只是老天爷要召令公子回去,她哪里拦得住。”
老妇人眉头渐展,显然是信了宋玄的话,心里头的郁结去了大半。
临走前谢了又谢,给宋玄添了些许散碎银两,说道:“我儿落葬的日子,还请半仙多多费心。”
宋玄点了点头,这老妇人的儿子过两日就要正式出殡落葬,是该有个通晓阴阳的人镇场的。
老妇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去了。
宋玄被老妇人念叨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好容易将人送走了,忍不住松了口气,懒洋洋地卧在藤椅里头,摸了一册话本,翘着脚读了起来。
姬云羲从屋里转出来,忍不住问:“她那儿子,当真是天上仙人转世?”
宋玄随口道:“怎么可能,你当仙人是地里的庄稼吗,哪那么容易就见着了。”
“那你还……”姬云羲忽得眯起了眼睛。“你骗她的?”
宋玄仍是一副懒散的口气:“我骗过的人多了。”
“你不是能掐会算?”
“能掐会算就不能骗人了?”宋玄将那话本放下,一脸的倦意。“那我该怎么办?说他儿子命数如此,让她认命。还是说她儿媳是个天煞孤星,诓她一笔血汗钱,开坛作法,将她那儿媳丢到河里去淹死?”
宋玄直勾勾地瞧着他:“天数难测,人心难辨,世人生存本就不易,我又何苦再让他们难上加难?”
姬云羲听完这话一愣,嘀咕了一声:“滥好心。”
宋玄笑了笑,又重新读起了那些才子佳人的烂俗故事。
姬云羲忍不住偷觑他看书时的模样,仍是那一身白袍,眉眼疏淡,神态惫懒,在那藤椅上一晃一晃。
明明似个痞子似的举止,放在他身上,却带着说不出的霁月光风。
第12章 死讯
宋玄原本以为他与姬云羲相处的时日再长也长不过一个月了,他吃饭的时候也开始跟姬云羲闲聊:“公子如今病也好了些,公子有什么打算没有?”
毕竟姬云羲的身体见天儿的好转,这位皇子自己也晓得,自己终归是要回去的。
宋玄想起了这一茬:“我记得安定城还有公子的下属在,是否需要在下托人带个话,让他们来迎公子?”
姬云羲嘴里的咸菜咬了半截,听到宋玄的话,便抬头注视着他:“宋玄,你说我先头的行踪,是谁泄露出去的?”
“祝阳他们都是我在别宫跟了我四五年的,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我会绕到常宁城来。”姬云羲的脸上没有半点难过,甚至还噙着一丝冷笑。
“宋玄,我无人可信。”
宋玄语塞了。
这世上有万万人,姬云羲不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不是他见过最狠毒凉薄的,却是他所见过最孤单的。
他与姬云羲谈过一二,也知道他在皇宫住了一段时间,不得皇帝的喜爱,便以休养之名被逐到了行宫。
他没有朋友,亲人盼着他死去,下属更不必多说……
这少年瞧着锦衣华服,却也不过是面上的风光,就好像是被丝线吊在半空的傀儡娃娃,无依无靠,只等那丝线老化断裂,他就会从高空坠下,摔得支离破碎。
宋玄想的多了, 竟不忍再逐他离开了:“罢了,你还是安心养病,待伤好了再说,想来只要出了这偏僻的北地,也就没人敢明目张胆地要取公子性命了。”
“多谢。”姬云羲低头吃饭,只为了藏起嘴角那遮掩不住的得意。
两人吃过了晚饭,便听门外响起了拍门声,二狗正跟着那拍门声一起吠的欢快。
姬云羲忙避进了门去。
宋玄懒洋洋地把碗筷堆进盆里,前去开门。
陆老六那个大块头便横冲直撞进来,粗声道:“半仙儿,这几天咱们且得避避,上头出大事了。”
宋玄皱眉问:“什么大事?”
“有个大人物叫咱们这的山匪给杀了!”陆老六道。
“大人物?什么大人物?”宋玄懒洋洋地提了茶壶过来,给陆老六倒水。
“我只跟半仙您说,您可别给我漏出去。”陆老六便低声说:“是当今的三皇子。”
宋玄仿佛被雷劈了似的,木在原地。
便听那陆老六神神秘秘地说:“听闻那三皇子本在棱山行宫养伤,前些日子皇帝老儿召他回宫。也不知怎么,不让官兵护送着,竟私下走了咱们这条道,还让山匪给杀了。如今上头往咱们这调了兵,正准备前去剿灭山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