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岭下停着一辆马车,男人慢慢转过身来。
“过来吧,”他指间把玩着一支火红的山丹,神情宽容又和煦,“跟我回去看看明懿的小时候,你还没见过呢。”
秦惜静默地站着,然后朝奚明雅走了过去。
落下的车帘遮挡了最后一缕月光。
秦惜收回来视线,奚明雅递到他跟前一杯茶,浅碧色的茶汤,隐有异香。奚明雅并不避讳:“路途遥远,你先睡一会儿吧。”
秦惜依然沉默,他接过那杯茶,一饮而尽。
片刻后,药效便弥漫上了四肢,秦惜只觉得浑身无力,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但他还记得,他是来报仇的,只是怎能报仇成功尚未且细想,满脑子的念头却已经是往后重聚时如何与谢临解释了。
意识坠入黑暗的前一刻,秦惜心里却无比地明晰:无论如何他要活着,要活下来,等到再见谢临的那一天。
第117章
结着玉环的剑穗遗落在草丛里,很快被露水打湿了,像一痕陈旧的血迹,再无人问津。
谢临站在栖霞岭的崖边,衣裳被湿气坠得发沉。
夜色在慢慢地褪去,东方的天际露出一泓银白,晨星挂在半空中,寒光耀眼,让谢临想起秦惜的刀。
又快又冷的刀,没有半点温情,大概是用得久了,秦惜也跟那刀有些像。他的眉眼是冷的,神色也是冷的,就连吐出的话音,也不肯带一点温度。
可唯有如此,谢临才知道,秦惜与他身体纠缠时,是何等可爱的模样。他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嘴唇被自己咬得饱满嫣红,神情羞赧又欢欣,胳膊像藤蔓一样缠着自己的肩膀,跟他做情爱之事。
像浑身是刺的小动物,偏偏躺下来,满心信任又乖巧地红着脸,把柔软的肚皮露给他,就算怎么揉`捏摆弄,都一声不吭。
这样的人,如果不见了,该去哪里找?
肺腑间一阵绞痛,谢临攥住了衣襟,大口地喘气。可体内的真气没有听话地被压下去,反而愈演愈烈地紊乱起来。
他该平静下来,否则可能要走火入魔了,但偏偏秦惜就是不肯从脑海中离去。他变化出千百种模样,雨夜里哭泣的、刀光过后眉眼溅血的、沉默不语的、羞红了脸颊的……一个一个都摄魂夺魄,想要谢临的命。
谢临手中长剑撑了地面才没跌下去,他转过身来,想要去找一找秦惜。
看见林楹就站在面前,谢临愣了一下,接着把手里的剑指向了林楹。
林楹不是生气的样子,她温和地道:“跟我回去吧。秦惜不会再来了。”
谢临持剑的手有些许颤抖,他死死地盯着林楹,慢慢地道:“我,不,信。”
林楹看着赤霄:“剑是他来给你送的吧,那一夜他从你房间出来,便主动告诉我,你们约在了此处……”谢临忍无可忍一般把剑刺过来,林楹侧身避开,继续道:“他要去报仇,怕连累你,所以……”
“你说谎,”谢临的剑垂下去。
他的眼瞳有些发红,林楹看得心惊胆战,却仍然笑得温柔如水:“我没有骗你。跟姐姐回家,我不关着你了,先养好伤。”
“我要现在去找他,”谢临说。
他这么说着,却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木木地站在原地,一时脸上竟是迷惘,眉宇紧紧地皱了,接着喷出一口血来。
“阿榭!”林楹吓得魂飞魄散,抱住了谢临倒下来的身子。她连忙点了谢临几处大穴,又去擦他嘴角的血。
谢临紧紧地拽着林楹的衣袖,要撕裂布料一样。他靠在林楹剪头,眼睛直直地望着天空,语调空洞:“他一个人去报仇,回不来了怎么办……我的秦惜,死了怎么办?”
林楹掌心抵在他后背送着真气,顺带着帮他引导内息。她听见这话,心中又痛又恨,又酸又怒,但仍然强忍下了。
谢临闭上了眼睛,他没有推开林楹,也没有挣扎,只轻轻地说道:“姐姐,我恨你。”
因为久违了十年的称呼而骤然冲上头的狂喜,转瞬间又因为下一句寸寸龟裂。林楹僵硬了身体关节,觉得自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连骨髓都冻得发麻。
那时死在她手下都不曾说过恨的弟弟,终于对她说出了这个字。迟到了十年,却还是来了。
她痴心妄想苦苦想要续上的那根线,彻底断了。
再也不可能续上了。
“恨就恨吧,”林楹听见自己说,她的声音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因此带着一点木讷的温柔,“你活着就好……我们回家。”
第118章
尘封已久的园子里,凤凰木深红如血。
这是奚明懿从前住的地方,简单地唤作“懿园”。秦惜来到昭王府的第二天,奚明雅带他打开了懿园的门。
奚明雅似是颇为怀念,一步一步踱得极慢。
秦惜跟在他身侧,却没有多余的心思来想念母亲。他此生所见的奚为霜是住在花海深处的木屋里的,不是这样富贵锦绣的地方,也没有四方的墙壁。懿园在他眼里是蒙了尘的明珠,气派漂亮,带着陈旧的味道,却与他毫不相干。
“以后你住这里,”奚明雅停住,回身对秦惜道,“你跟明懿有点关系,我见一见你,倒是能想起她了。”
他必然没有什么好心,秦惜只道:“卢沐雪承诺了你什么?”
“白露为霜,还有武林盟主,”奚明雅语气漫不经心,坦坦然然。他推开红木门,在门口立着,却没进去。
秦惜想起那空荡荡的剑匣,只觉得讽刺,但奚明雅既不知道,他也不打算再告诉他。为了不存在的东西殚精竭虑,便是活该。
只是武林盟主之位现在还在卢广义手里,倒不知卢沐雪能怎样把它给奚明雅,难道要偷来盟主印白送给他。偷是容易,奚明雅又如何能让武林众人服从?
“你一点都不怀念你的母亲吗?”奚明雅忽然道,轻轻地笑了,“怎么这样不孝,要舅舅教你?”
他随手抽了身旁护卫的长刀。
一股寒意从后背爬上脊梁,秦惜敛了陡然肆虐的杀意,垂下眼去。
奚明雅又忽而把抽到一半的长刀推了回去:“我那十几个人,是怎么被你杀了的?”
“不是我杀的,”秦惜道。
“撒谎,”奚明雅倚靠在门框上,眼角慵懒地抬着,脸上似是啼笑皆非,“他们是去找你的,最终一个都没回来。不是你杀的,却能跟你脱了干系吗?”
秦惜无言。
奚明雅终于达成什么目的一样,露出些许心满意足的神情,他对着护卫招了下手:“究竟是谁杀的,问出来……别让他死了,他还年轻,只是不懂事。”
奚明雅此时只是想折腾秦惜罢了,倒是没想要他性命。秦惜心知人是谁杀的都不重要,但他确实是不知道,奚明雅派出去的那伙人是何时死的,又是如何死的。
光线昏暗的岩洞里,颜婴朝的眼睫微微动了动。
颜婴夕猛地扑过去,紧紧地盯着颜婴朝的脸,可他再没有其他动静。
那日颜婴夕拼了命把他从泥石底下刨出来,随后藏到了这一个山洞里,颜婴夕用了毕生所学的蛊术来救颜婴朝的命,只堪堪叫他保留了一口气,至今还没有睁开眼睛。
颜婴夕拉起哥哥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到微凉的手心慢慢被自己暖热。
也许哥哥快醒了,他想,到那时,他是会再横刀相向,还是决然离开?
颜婴夕想着便觉得害怕,便尽力地把自己蜷缩起来,紧紧地依偎到颜婴朝身边去,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牢牢地抱住了哥哥的身体。
第119章
有什么办法,能让颜婴朝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
颜婴夕苦苦思索得快要哭出来,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有七毒门的傀儡虫,若是把这蛊虫给颜婴朝种下,颜婴朝就会永远陪在他身边。
虽然那样颜婴朝会失去自己的意识,但是比起分离,这一点都不重要。
颜婴夕松开了颜婴朝,他摸出那细长的虫子来,看着它在掌心蠕动,似一根缠绵的红线。他执起颜婴朝的胳膊,浅浅地划了一道口子,预备把这虫子放进去。
这疼痛却使颜婴朝哼了声,接着他睁开眼睛,醒了。
颜婴夕吓了一跳,慌忙地把手攥了拳头往背后藏。他直直地盯着颜婴朝,半晌才露出喜极而泣的神情:“哥哥。”
颜婴朝看见他哭,愣了一愣,却又扭过头去不再看他:“既然要杀我,怎么又下不了手?”
“我不杀哥哥了,”颜婴夕摇头,“我想跟你一直在一起。从现在开始,我们把过去都放下好不好,你答应我吗?”
颜婴朝脸色苍白,精力还有些不济,他迟了一会儿,拧紧了眉:“……你说放下?”
与此同时,他心里想的却是常月那一副散落的白骨。怎么能如此轻巧地就放下了,那是一条无辜的人命啊。
但现在的颜婴夕性情乖离,喜怒无常,此时他若不点头,恐怕他会马上变脸再杀他一次。
颜婴朝目光飘忽,颜婴夕却是紧紧地盯着他,同时竖起了耳朵。
反正,他除了哥哥,什么都没有了。要是哥哥不答应,他只能用傀儡蛊了,不管怎么样,他总要跟颜婴朝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