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秦惜脸上还是不受控制地放松了些。因为有了钱,就可以给师父买药治病,师父就能活下来。
他在接过药店老板递过来的药包时,短暂地忘记了他刚刚杀过人这件事。
秦惜回到简陋的住所,推开门后,手里的药包却掉到了地上。他的师父不在。屋子就那么大,连个能藏人的角落都没有,一眼就看尽了,就是不在。
但秦惜记得,他分明得了重病,日夜咳嗽,下不了床,不可能还会跑出去。秦惜足足找了半天,发疯似地把东西全都翻了个底朝天,最后终于坐在地上,停止了翻找。
那一瞬间,杀人时的恐惧与过后的罪恶感齐齐地涌上了心头。那个连花都舍不得折一枝的少年,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可他杀人时还能安慰自己,这是为了师父,为了这个不能失去的人,此时却不能了。
秦惜躺在地上,又尽力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恨不得自己小一点,再小一点。悔恨、痛苦、惧怕像一张蛛网死死地笼罩住他的心脏,秦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自觉地往墙上碰自己的脑袋。
不要活了,他想。
外面下了大雨,秦惜抹干净脸上的泪水,推开屋门跑了出去,直到不远处的悬崖边才停下来。
他准备跳下去的时候,谢临在身后喊住了他。
谢临穿着一身白衣裳,撑着一把纸伞,上面绘着一枝斜出的银杏叶,扇面金黄,雍容典雅。
“你没有伞吗?”谢临走过来,微笑着问他,“我家在山下,我闲来无事逛到这里,我送你回家吧。”
秦惜紧抿着嘴唇,眼泪跟雨水混在一起,冲的眼眶通红。他摇了摇头,声如蚊讷:“不用了。”
谢临看了他很久,最终说:“好吧。”他拿出一把细长的刀来,递给秦惜:“听说这山上有狼,你拿着防身。记住,拿着刀的时候,是无须害怕的……”
那一句话响了很久,谢临的面容也定格在那个雨夜的一把油纸伞下,眉清目秀,俊雅非凡。其实与现在的谢临并不是完全一模一样,毕竟几乎十年过去了。
可若是一个人在死生之际出现并且把你拉回人间,不管他的眉眼如何变迁,再见的时候,只消一眼,你便知道,那就是他。
屋外“咚咚咚”响起敲门声,秦惜倏然睁开了眼睛。
他打开屋门,一个小孩正猫着腰蹲在墙边,见他出来了,冲他一笑,脸颊边露出一对酒窝:“小惜,我把钱给你偷回来了。”
说着果然递给秦惜一个袋子,他又从背后拿出一根笛子,拉着秦惜道:“给我吹笛子好不好?”
眼前的小孩是楼主的儿子,名叫小楼,这名字难免有太过随意的嫌疑,事实上,连“儿子”这个身份也很随意,因为楼外楼主成无云并没有老婆。众所周知,他只爱男人。成无云在某一次外出后,带回来了小楼,衣食不缺,其余撒手不管。小楼不管做什么,成无云都很纵容,只除了一条:习武。
小楼天生不怕楼外楼的杀手们,反而有空就去跟他们混在一起,歪着脑袋听他们把腥风血雨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讲,别人问他在听什么,小楼就咧着嘴巴笑,脸边挤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秦惜接过笛子,却没有接那钱袋,他纵身跳下楼去,又回身望楼上的小孩。小楼见这样,便知道他是答应了,就蹬蹬蹬地跑下楼去,跟着秦惜到后院偏僻的水池边。
月光如水,秦惜把那管笛子凑在唇边,那股戾气便又不见了,只余下沉静与冷寂。
“小惜,你不开心吗?”小楼费力地爬上大石头,坐在秦惜身旁,又指着天上的月亮,“我想爹爹的时候,就会看天上的月亮,一想到我和爹爹都在同一个月亮下,我就没有那么想他了。”
秦惜的笛音断了,他放下来手腕,打量着手中的长笛。笛身细腻温润,是玉石打造,笛尾婆婆妈妈地坠着一穗流苏,看起来精致又漂亮,笛子名叫霜皇,据说算是个宝物。只不过落到成无云手里便给扔进了仓库里,还是小楼把它偷出来玩,才避免了蒙尘。
秦惜吹过几次,并没察觉出宝在哪里,只知道这笛子贵,要是拿出去卖掉,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呀!”小楼又一惊一乍地喊起来,“你背上流血了!”
“……”秦惜往背后一摸,又摸了一手血,这才想起自己回来后竟然没有处理伤口。
他其实已经很久都察觉到过疼痛是什么滋味。除了不小心会吓唬到人以外,其他倒是没什么坏处。
“对啦,”小楼虽然看着对血有点害怕,却又攥着拳头说,“你昨天回来的时候,有人跟踪你,刘美人说,是藏锋山庄的人。”
秦惜似乎是愣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霜皇无声地在手上转了个圈,月光打在上头有细细的流光。
第5章
日光从翠绿的枝叶顶端投过来,又把红漆柱子的影子映在门窗上。
刘美人倚在栏杆边,纤细白嫩的手里捏着一柄梨花扇面的折扇,哗啦一声抖开,娇着嗓子唱:“日出东南隅,照我秦……”
秦惜从里头打开了屋门,正好看见刘美人把纸扇遮挡了半边脸,他停下唱腔,翘着兰花指:“楼主回来了,找你呢。”
秦惜合上门,刘美人跟着他走了一步,秦惜却突然停下,扶着楼栏一纵身跃下去,稳当地落了地。刘美人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气急败坏地指着秦惜的背影:“没良心的兔崽子!”
成无云倚在浮生堂的主座上,秦惜在下头站了半天,他才有气无力地开口:“朱樱的事,说说吧。”
“失误了,”秦惜道。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成无云嗤笑,不耐烦地一挥衣袖,“这是你第一次失误。朱樱那个丫头片子,本事没多大,色心却不小,你不会是被她搞了吧?”他看着秦惜毫无变化的脸色,慢慢地从主座上走下来,停在秦惜面前,而后仔细端详着,捏着秦惜的下颔让他抬起脸来。
秦惜的眼珠依然像琉璃一样毫无生气,浓黑的长眉在眉尾才有一个小小的弧度,像蘸着水墨画出来的一样,太过工整,太不符合他的身份。
“知道我最欣赏你哪一点吗?”成无云说,“朱樱杀了楼外楼两个人,你却依然能跟她和平地打交道,够没心没肺。”
秦惜清楚,成无云确实是在夸奖他。他们这些人,就是这样,心狠手辣冷血无情,才是美德,才有资格活下来。
成无云又道:“本来任务失败,不该罚几两银子就了事的,但你长了这么一张脸,我实在不想看你血肉模糊的,这次就算了。下次再失误的话,也不必害怕,我正好想尝一尝你是什么滋味,我就当你是故意的了。”
“我今天要出去,”秦惜说,他好像并没有听见成无云的话,尽管两人离得这么近。
“随便,七日安发作前滚回来,否则……”成无云已经转过身去,往里堂去了。
青草萋萋,秦惜顺着极为难走的山路行了有六七里,这才在一处山坡前停了下来,他本是特意出来解决下那两个“尾巴”。还没等他出声,迎面一个骑马过来的人突然下马,站在了他身边。
秦惜下意识以为是仇家,他抬眼一看——不是仇家本人,但与仇家无异。
这人叫做迟澜峰,是当今正道武林盟主卢广义的结拜兄弟,为人侠义心肠,行事磊落,连秦惜这个歪门邪道都有所耳闻。
秦惜攥紧了袖里的短刀,却听迟澜峰道:“小兄弟,有人跟踪你。”
秦惜看向迟澜峰,却见迟澜峰面色发黄,嘴唇发青,是中毒之相。秦惜没提醒他,也没说话,心知迟澜峰此时只是不知道他身份,待会儿那两个藏锋山庄跟踪他的人出来,便要沆瀣一气,将他除之后快。
哪知迟澜峰看秦惜没有动静,朗声道:“两位鬼鬼祟祟,实在非正人君子所为,既然已被我发觉,不如现身一见。”
细草动了动,接着两个人跳了出来,额头束着米白色的发带,手里各自提着一把剑,一见到迟澜峰,便抱拳:“迟大侠。”
“你们是藏锋山庄的人?”迟澜峰了然。
一人点头:“此人前几日闯入山庄,差点伤害公子,后来又被公子所擒,谁知他不知用了什么本事,竟然逃了出来。”
秦惜没回应迟澜峰的眼神,他攥紧了短刀,迟澜峰却上前一步,明显地挡在了他面前。秦惜愣了一下,这实在是很难得。他没见过有谁会挡在一个杀手面前,迟澜峰不是正义得过了头,就是被毒坏了脑子。
“那你们为何不直接与他交手,反而要一路跟踪,”迟澜峰道,“两位还是请回吧。”
那两人迟疑,交换了个眼色,一人低声道:“通知下公子。”随即他又抱拳:“迟大侠,此人罪大恶极……”
秦惜神色一动,因为他读出了那人的唇语,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谢临恐怕很快会来了。
第6章
迟澜峰只觉得身侧有风掠过,秦惜已经迈出步子,不快不慢地走到了那两个人跟前。那一瞬间实在是太快了,两把剑刚刚对着秦惜,秦惜的右臂却已经横过身前,又缓缓垂落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