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神色自若,旋身坐在秦惜旁边,那距离有些过于近了,秦惜明显地撤了撤。谢临说:“我只是想去找楼外楼主,跟他说一声带你离开。”
脑中又出现方才梦中撑着银杏叶伞的少年,秦惜短促地笑了声:“离开?我要是擅自离开楼外楼,马上就会被下追杀令,等着我的是亡命天涯或者某一天死在别人刀下。谢公子喜好捉弄人,我理解这样的乐趣……”
“有什么条件?”谢临打断他,又重复道,“你离开这里,要什么条件?”
高大的竹子被清风吹得晃了晃,谢临拽着秦惜下了楼,后者几乎是被半拖过去的。秦惜一直在挣扎,但谢临给他下的毒还没解,根本使不上什么力气。
只走出这片园子,便见到了小楼,小楼手里拿着笛子,结结巴巴地说:“小惜……你,你们要去哪里?”
“你爹呢?”谢临问。
“爹爹出去了,”小楼说,他不住地瞄秦惜,觉得他不太乐意的样子,却又不敢掺和,毕竟刘美人说了,这人是秦惜的男人。
“哦,你跟他说,人我带走了。秦惜不肯说有什么条件,那就等你爹自己来跟我要,”谢临微微笑了笑,“他身上有我下的毒,要是敢下追杀令的话,他会先死在我手里。”
“……”小楼一定是吓坏了,“一千两银子,赎身。”
“这么便宜?”谢临挑眉,似是又改了注意,转身对秦惜道,“那我们天亮再走,我让人把银子拿过来。”
……有钱就能为所欲为啊,妈的。
“你有病吧,”秦惜冷冷地道。
第10章
月亮渐渐西沉,天幕显出一种微白色。小楼跟着在院子里站了半宿,终于有些瑟缩地走上前去,把一直握着的霜皇笛递给秦惜,中途小心地避开了谢临的衣裳边:“小惜,笛子送给你吧,虽然以后听不到你吹笛子了,但是只要想起我们都在一片月光下,我就能想起你的笛声……”
“谁说我要走,”秦惜摔了把谢临的手,没摔开,手腕被握着的地方出了一层细小温热的汗,格外明显。
谢临一侧身,又站在了小楼面前,隔绝了秦惜。他揉了揉小孩的头,笑道:“什么月光,笛声,怎么能是你的?连想也不许想,知道吗?”
“啊,”小楼呆了,又猛点头。
秦惜恼得耳朵根都红了,整个人紧绷着身体,盯着谢临后背的眼睛长了刀子。
“你要对他好,”小楼仰着脸,拳头举在胸前,认认真真地说,“小惜受了很多苦,你要对他好。”
一时寂静了,竹林里有清晰的虫鸣。
秦惜的脸色慢慢恢复冷漠,他一挣,谢临也松了手。秦惜冷笑了一声,抓着霜皇笛,径自往自己的屋子去了。
小孩知道屁,谢临哪里是想真心带他走的。从一开始的羞辱到现在虚情假意的纠缠,要是搁了旁人,秦惜哪能容得了,只是因为是谢临,他顾念着那一点自己以为的恩情,下不了手罢了。
秦惜回到楼上,只觉得心生困意,便睡了过去,太阳晃得眼皮一片血红,才迟迟醒了过来。
一个小药瓶放在楼栏上,不用问也知道,谢临已经走了。
过了午后,秦惜动身去长安,临走刘美人倚在柳树边,风情万种地挥了挥袖子:“记得楼主的吩咐,杀完人去一趟杏岭,不用着急,楼主不会给你下追杀令的哟……”
秦惜纵马扬鞭,把娇滴滴的声音甩在了耳后。
长安道旁草木枯黄,高大的不知名树木举着密密匝匝的黄叶子,有异客他乡的旅人吹着陶笛经过。
秦惜到达长安路边那一个小客栈时,正是清晨。露水沾了衣裳,晨风微凉。
他漫不经心地往瓷碗里倒了酒,过很久才啜饮了一小口,又微皱着眉搁下。老板娘正在叉着腰招呼客人,雪青短袄梅红长裙,唇边一颗小痣,一笑跟这碗里的烧刀子似的,透着股扑面而来的泼辣劲儿。
“喂,不喝酒别这么糟蹋,”爽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秦惜止住了无意识搅动酒液的动作。
老板娘毫不避讳地用欣赏的目光端详着他,红唇一张:“今晚留下来吗?”
秦惜垂了眼,余光落在刚进来的两个人身上。那两人一个细长眉眼,一个横眉怒目,都穿着相同的墨色衣裳,背着草药篓,言笑晏晏。
秦惜站起身来,擦身而过的时候,只容两人听见的声音传来:“小心药篓。”
秦惜略一停顿,朝着那两个已经坐下来的人走过去,并没有刻意放缓脚步,漂亮的皮相显得没有一丝生气,因为冰冷的戾气而叫人想起古画里美貌的修罗。
似有所感,那两人停止了交谈,齐齐扭头看过来。其中一人起身,举了酒碗:“相逢即是缘……”
秦惜已经出了刀,那一把短刀有些暗,但是薄薄的刀刃足够两人眼神惊惧。
“啪”酒碗摔碎的声音响起,随即是桌子掀翻的声音,盘碗菜汤全部扬起来撒到空中,又齐齐砸到地上。秦惜一侧身,已经堵住那两人的退路,迎面却砸过来一个药篓,其中奇花异草,林林杂杂。
秦惜眼神一暗,衣袖捂住口鼻,闪避间与那两人错身而过,站定了。接着他不出意料地听见了砰然倒地的声音。
周遭客人早跑得没影没踪了,此时倒没有恐惧的尖叫。老板娘倚在柜台边,噼里啪啦拨算盘的声音格外清晰,仿佛要把那算盘拨散架。过了一会儿,她停下来,道:“一共五十两,你们谁赔我?”
“你是什么来路!”那人看着已经喷血倒地的同伴,伸手拉开架势,对着秦惜恶狠狠地道,“七毒门蛇蝎二使你也敢动?”
“不是动,”秦惜从衣袖口拿出一个小瓶,抬高手,倒在了药篓上,“是杀。”
“有话说清楚,老子跟你结了什么仇?”那人两腿有些打战,却仍面漏凶相。
秦惜没有再开口。
五年前茕茕孑立,因为想要救师父而走投无路的少年,其实此前从不知道楼外楼。但他那一天走得很远,在路上遇到了两个背着药篓的男人,一个细长眉眼,一个横眉怒目,指给他一条出路,说是能满足一切愿望。
之后那个少年手上第一次沾了人血。从此踩在刀刃上,像一株艳丽的花在毒液里扎了根。
他永远记得误入歧路的开端,也因此在这些年来苦练本事,好把那细如发丝的因果报复回去。一切在那个看见银杏叶伞的雨夜之前,他提刀杀人之后见过他的人,都要偿命。
秦惜漠然地看着眼前不知道是蛇使还是蝎使的这个人,他已经开始后退,眼睛不停地四处慌张打量,显然是在寻找出路。
那种掌控生命的感觉,一点都不陌生。
秦惜甚至闲淡地避开溅满了血的凳子,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了下来。
那人见他这样,扭身便疯狂逃窜。
在他跑到门口前,一根筷子扎进了他的后心。
“筷子,十文,”老板娘噼里啪啦打了把算盘,冲秦惜勾勾手,“小美男,只剩你一个人,只能你来还了。”
她肯定不知道秦惜没钱,知道也没用。
已经没钱的人,真是想不出如何让他给你掏出钱。尤其对方还是一个杀手,逼急了就只能掏出一把刀来。
“不过呢,有人来过这里了,说你在这里花的钱,都算在他账上,”老板娘挤了挤她那丹凤眼,“你可以走了。”
“他是谁,”秦惜却皱了眉。
老板娘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地道:“一个白绫覆眼的公子,他说,你们有夫妻之恩。”
秦惜的太阳穴砰砰砰跳了起来。
第11章
杏岭在长安的南边,秦惜赶到时,天已暮色。他照着成无云给的地图,在彻底天黑前赶到了一处临湖的茅屋前。流水淙淙,清脆的鸟鸣声更显得此地清幽。
秦惜刚踩着石板桥过了长湖,一个小童就拦住了他的去路:“何人到访?”
“药王孙如意可在?”秦惜说,“你跟他说,有旧人来。”
小童半信半疑地打量着秦惜,撇下句:“你等着。”提着灯笼向茅屋边跑去了。
没过多久,灯笼又一晃一晃地过来了,脚步声音交错着,显然不止一个人。秦惜抬眼一望,影影绰绰两个人影,一高一矮,矮的是那童子,高的那人白色的衣裳下摆被灯笼映出了一小块暖黄色。
虽然那个人背着光,秦惜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
“又见面了,真巧,”谢临的声音笑吟吟地传来。
秦惜慢慢地吐了一口气,感觉太阳穴又跳了起来。
小童引着二人往里走,一路上只说药王出缺一味药材,采药去了,要是有事可以在此小住,约莫两三天就回来。
秦惜不说话,谢临却拿过灯笼,与那小童说:“他跟我一起等,你先休息去吧。”
小童应下走了。
有清风掠过,秦惜觉得一股凉意钻进了脖子,怎么都不舒服。照着楼外楼那次情形来看,他以为两人从此相逢的可能性不大,即便再见也是形同陌路,怎么都没想到现在的样子——不仅是相见了,还得在同一个屋子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