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能怎么办?只有这些边边角角才是他活过的痕迹,能证明他曾经鲜明地存在,证明这不是大梦一场。冰凉的触感浸染全身,水温柔地包裹着他。他会游水,可是四肢无法动作。只能感受着自己一点点没入水中,呼吸被轻轻地剥夺。
白佑汶比以往更清醒地认识到,他正在慢慢死去。
恍惚间看见了灵堂,白色的蜡烛顶着摇晃的烛光,素绸铺满灵堂。棺椁停留的前方有高大的香炉和袅袅升起的烟,香味侵入五脏六腑,让人铭记于心。
灵堂后面传来诵经的声音,虔诚地将死者送入极乐。他穿过灵堂,看见了烛火掩映下明明暗暗的那张脸。
修尽七情六欲、斩断红尘繁思的清秀脸庞。
白佑汶勾起嘴角,他想起这是哪里了。
这是母妃的灵堂,是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唯一产生交集的地方。
他在这里失去他的母妃,也在这里遇见了若念。
十四岁的少年,也知道何为爱。
他的母妃来接他了。白佑汶攥紧手中的佛珠,安然地闭上双眼。
就像他从未睁开。
岸上的人当然不知水底发生何事,方楷和那人还在厮杀。“你又没保护好,对不对?”声音带着极强的诱使能力,“又一次重演了,对不对?”那人的眼底带着疯狂的笑意,让方楷汗毛倒竖。这个人知道的太多了,仿佛他是当年那件事的亲历者一样。
缠斗中,方楷突然后撤,不管不顾地向京城奔去。面带黑纱的人狠狠地看向方楷逃离的方向:“撤!”带头冲向与京城相反的地方。
“师父,如果我......”白佑瀛低头,像蚊子一样喏喏发问。“如果你能阻止五皇子出京,”方楷知道他想问什么,“你就不会阻止。”
安抚好白佑瀛,方楷回到房间,取出他从黑纱人那里得到的东西。他将这个从那人胸口取出后,黑纱人居然带人撤退。想不明白,方楷撑着头,还有那人好像是个女人,跟自己年纪差不多、武功还差不多的女人他只认识一个。可那是个大方豪气的女侠,绝不是那个狠厉绝望的样子。再者,她早就带着自己的徒弟归隐山林闲云野鹤去了。那时自己还没有孩子,更不要说那场惨剧了。
到底是谁呢?
皇宫。
东辰帝在处理白日的政事,北地雪灾赈灾及时有效,并没有太大损亡。北漠虽说劫掠一番,却是没有半个人受伤,损失的钱财粮食也在接受范围内。东辰境内的商人还从北漠购来金银铁矿和良马,损失也是抵得上的。
东辰帝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什么东西破空袭来。
惊魂未定的东辰帝让人去搜查皇宫,张顺已经将白绢取来,仔细检验过外边没有任何可以行刺的东西后,又捏起一个角,颤颤巍巍地掀开。
当被白绢包裹的硬物展现出它全貌时,杜元袆也出现在屋内。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高低不同,一个尖锐刺耳一个沉稳镇定,喊得却都是一样的词句:
“皇上!”
“皇上。”
东辰帝嘴角一抽:“一个个来,张顺,你先说。”张顺自太子时就服侍他,这般惊慌的样子可不多见。“皇、皇上,”张顺声音跟手一起颤抖,眼神慌乱,“双、双鱼纹,是他们啊!”东辰帝闻言猛然起身,腿磕在桌角上也毫无知觉,冲到张顺面前劈手夺过白绢上的东西。苍老的面容上点燃火焰,仇恨的火光烧起:“好啊,好啊,真还以为你们躲起来了。好啊,这次,这次一定......”
“皇上,”杜元袆拱手而立,脸上无悲无喜,“平王薨了。”
东辰帝突然顿住,时间好像定住,再没有流逝。僵硬的地转过头,东辰帝难以置信地看向杜元袆。杜元袆依旧是那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又将话重复了一遍:“皇上,平王薨了。”
“好,好!”东辰帝手上青筋暴出,附在老去暗黄的皮肤上格外恐怖,“老大、老五,你们还想要朕几个皇子?!”铜制的牌子被狠狠摔在地上,碎裂了青石地板的一个小角。细小的石沫在地上隐藏得极好,不认真去看可是一点也分不出来。
铜器闪着光,展现着自己流畅的花纹。
双鱼相对、互相衔尾。
十八年前,大皇子二皇子遇刺,大皇子当场身亡,被救的二皇子双腿重伤,再难站立行走。现场尸体散乱,唯有铜牌一块。
铜牌背面光洁如镜、可以映人,正面花纹流畅、名家手笔,双鱼相对、互相衔尾。
皇命急下,全城戒严。誓要将血债血偿。
昱明十三年冬,平王薨次日,帝下四命。京金卫、京羽营戒严皇城,以半数军力日夜巡防。杜首分皇族暗卫各守皇子,次首率精卫十人赶赴北地,护送八皇子回朝。
一夕之间,山雨欲来。
顾景再得知白佑汶去世的消息时,心头一沉。
但愿这回不是南夏。
南夏。
陈几道风尘仆仆,脸色阴沉,大小宫女太监都避之而行。他此时没有心情理会他们并未跪拜,直直地向着议事阁大步前去。
这场雪灾来得急赈得晚,流民闹事,又牵扯上官员贪污,赈灾的钱粮被山匪所劫。兹事体大,顾景又不在国内没法丢出去处理,贪污的官员还咬出庆王顾旻的人,陈几道只得亲自出京。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顾烨不可听信顾旻的谣言,万事小心为上,切不可轻举妄动。没想到还是没拦住顾烨的少年冲动,闯出大祸。用青鱼卫暗杀顾景就算了,请那位出手就可以了,没想他还敢冲白佑汶下手!
再寂寂无名手无权柄,那也是东辰的皇子。东辰的皇帝虽说偏心,可也是个护犊的主,他可不认为就顾烨顾旻两个人设好的退路能瞒过东辰帝的眼睛。再加上剩下两个,此事一出,临风的那些老狐狸一个都不会落下,会全部出手。
到时候怎么办?现在的青鱼卫可没有当初的忠心,一个两个还都以为自己是先帝。
“丞相。”顾烨正穿着龙袍批改奏折,见陈几道怒气冲冲地进来,不自觉地站起,睁着双眼睛无辜地看向陈几道。看着比自己还高的少年,陈几道突然明白了。人大了,就想干自己的事了。可他干事之前能不能看看自己有没有那实力收拾这烂摊子?“皇上大了,嫌我们这群老人烦了。”陈几道冷哼一声,看得顾烨心头发虚:“丞相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皇上,你有没有想过,福王那不是别人,是你的皇叔!”陈几道猛摔袖子,“皇上暗杀他?皇上想让史书记载皇上是个罔顾人伦的人么?”“可庆皇叔......”顾烨不解,为什么顾旻能行刺他就不行?“顾旻赶着给人送命,皇上也要效仿么?那个蠢货不足为信,他想死就死,皇上为什要趟这趟浑水?”陈几道声色俱厉,他一直劝告顾烨不要对顾景动手,一来顾景是他长辈,二来顾景身体不好,耗着他便是,顾景自然会乖乖交出手中的权力。顾旻傻看不清楚,陈几道是多年老狐狸,怎么看不出顾景故意给顾旻放水?
“暗杀就暗杀,皇上,又为什么要刺杀白佑汶?那是东辰的五皇子!”陈几道语调再次上扬,“不起眼那也是东辰的五皇子!”“庆皇叔说,五皇子看到了,所以......”顾烨的话再次被陈几道狠狠打断:“顾旻顾旻,又是顾旻,皇上为什么要听他的?东辰的皇帝可不管是谁的主意!一旦被他查出是南夏动的手,皇上以为东辰帝不会再次开战么?!”
顾烨下意识地后退,结果绊倒了椅子,就这样跌坐在椅子上。庆皇叔跟他说摄政皇叔现在远在东辰,是杀了他的最好时机。于是顾烨派出最好的人前去动手。庆皇叔还说摄政皇叔身体不好,只消在外边冻上一夜,不必让人动手,所以他也听了。后来相国寺的方丈传回消息,庆皇叔说白佑汶既然目睹就不能再留,杀了他,推到顾景身上。于是白佑汶被人一掌击下船体,溺亡定康河。
但是顾烨是真的没想到,对于盛怒的东辰帝来说。是他、是顾旻,还是顾景动手都不重要,他们都是南夏人。
“那、那怎么办?”顾烨手心出汗,慌乱异常。他只是想当个好皇上,他不想百姓再陷战火。“皇上传书给福王,跟他讲明,让福王来处理这次事情。”陈几道揉着额头,“再告诉那些人,让他们听从顾景的命令,臣回去想想办法。”这次他和顾景一起解决,希望来得及。
看着陈几道告退的身影,顾烨呆愣许久。
自他登基起,就有无数人告诉他要超过顾景,将皇权夺回来。可是他的摄政皇叔实在是太能干了,他好像永远都比不过,就像现在一样。母后说摄政皇叔是害死他父亲的凶手,他一定要比过摄政皇叔,不然自己也会死。可是,可是没人告诉他,他到底该怎么做。
他眼下这些治国本领,不是摄政皇叔教的,就是丞相教的。他沿着摄政皇叔的路子一路走下去,谁能告诉他,他该怎么做才能超过他?
第12章
白佑澄从塞北急急忙忙地赶回来时,正赶上白佑汶的葬礼。
他一路奔驰到了京城,看着高耸的城墙上挂着的白绸,才终于接受他的五哥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白佑澄对白佑汶印象其实很少,只记得他是个懒懒散散的皇子,叛经离道。饶是这样,白佑澄也想第一时间前去灵堂祭拜。毕竟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可这一路的风尘劳顿,终究是没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