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门又不是白养你的,想吃饭就要干活。”
“你早先也没说啊,再说我也没有不干活,你上回犯病都是我照顾你的。”有琴搂着衣裳走不快,又喊了一声大霜慢点,等走到他旁边,问:“你这病怎么回事?有没有什么说头?”
“师父找江湖上神医问过,也说不上来,只知道这病都是年纪大了的人才会犯,刚开始是记不住事,不认人,再往后就连饭也不会吃了,动也动不了。”
他说这话时一直拿眼角瞟有琴,有琴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大师兄,你这是未衰先老啊?”
叶带霜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就不再搭理他了。
两个人下到半山腰的那片艾草丛边,叶带霜把背篓扔到有琴脚边,“我去割,你来装,小心别被尖头和茅草划伤手。”
有琴只得将袍子扎进腰带,挽起袖子,跟在叶带霜身后等他割下一把艾草,及时装进背篓里。他装了几把,突然凑上去闻了闻,问:“这艾草到底是香的还是臭的?”
“杜工部有诗,‘风来蒿艾气如熏’,应当是香的。”
有琴盯着叶带霜弯腰割艾草的背影,夸他懂的还挺多。
割了满满一背篓的艾草,两个人回去后,找来红绳和剪刀,将艾草分成若干小把,拿红绳绑起来,每个人的房门前都挂了一束,又多绑两把,一把放在一清门历代祖师爷的牌位前,另束一把放在厨房灶王爷牌位前,剩余的留待下午烧水洗澡。
不光是叶带霜,陆襄烧饭的手艺也不差,大早上的,他起床还蒸了一锅馒头,一锅糖包子,又炒了几个菜,连同煮好的咸鸭蛋、粽子、大蒜一起端上来。
为了过端午节,他们昨日下山还特意买了一坛雄黄酒,几个孩子都嫌这酒不好喝,味道怪,只拿舌头点了一下,有琴也只尝了一口,几个人都没喝完。
“好,饮了雄黄酒,病魔都远走。”陆襄又倒了一杯,说:“过来,该画王了。”
几个孩子从低到高排着队,陆襄拿食指蘸了点酒,在这几个孩子的额头上画上王,又一人发了一个香囊佩在腰上,几个大人也没落下。
吃粽子的时候齐青言突然发癔症,双手相扣,伸出两指,指着碗里的粽子,闭着眼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我吃个大肉粽!”
这一堆人没一个会包粽子,所以都是去买人家包好的,红枣、豆沙、肉馅都各买了几个,因为捆粽子的绳一律是茅草,煮熟就分不清什么是什么馅的了。
叶带霜看他又作妖,冷眼瞅他,“还吃不吃了?”
“来,给你讲个肉粽的故事。”有琴看了看,放下筷子,说:“屈原不是投了汨罗江吗?汨罗江太小了,大约是岷江和湘江附近。古时候,岷江和湘江还不叫江,叫岷水、湘水,那时候附近有个村子发大水,把房屋田地都淹了,村民都说是不是龙王爷发怒了,村长就开始安排祭祀。你知道怎么祭祀的吗?就把活人跟米一起装进一个大竹笼里,扔进水里去祭龙王爷,这就是肉粽的来历。”
几个小孩儿听了以后都面色难看,对碗里还没拨开皮的粽子都心存疑虑,万一拨开是个肉粽子怎么办?
齐青言更是直接把碗里粽子放回去了,摇头说我不吃了不吃了。
只有叶若碗里,是陆襄拨开的一个红枣粽子,这孩子问:“那龙王爷最后息怒了吗?”
有琴哈哈大笑,说瞎编的,骗你的,怎么还当真了。
陆襄也跟着笑,说还挺吓人的,明年端午不吃肉粽了。
饭后,几个孩子也都不必练功了,在后堂待了一会儿,发觉无事可做,就都四散去玩了。
有琴将矮几搬到槐树底下,趴在上面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午饭也好了,这一顿算是他自上山以来吃的最好的一顿了,既有鸡又有鱼,摆了满满一桌子,酒也有两种,花雕和黄酒。
虽是佳节,几个人却也没畅饮,只略喝了几杯,饭后给几个孩子烧艾草水洗澡,陆襄跟他讲,后山有个水潭,水清且凉,夏日炎炎,往水里一泡,最是解暑。
有琴说:“我怎么不知道,在后山哪里?”
“你没去过啊?那让大师兄带你去呗。”
有琴就去问叶带霜,叶带霜说,水太凉了,再过段时间带你去。
院里地上摆了四个澡盆,叶带霜和陆襄进进出出,提着水桶给他们加水,四个孩子洗得水花四溅,嬉笑声比这日头还灿烂。
章丘生大声问:“大师兄!明天去划船吗,前次下山,我听说荷花都开了,荷风十里,可美了!”
另外三个孩子一块儿起哄,去吧去吧,有琴也跟着说去吧去吧。
叶带霜问陆襄什么时候走,陆襄说下一趟走镖定在初八出发,叶带霜点点头,说明天去划船。
除了叶带霜,其余几个人都举手欢呼,叶带霜转头看了看有琴,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笑。
第二日都起了个大早,吃罢饭就出了门,先进城,又从东门出,走了约有两里路就到了。
这边是一个大湖,没名没姓,听说是好几朝以前一个被皇帝贬到此处的官老爷挖的,后来皇帝又把他调走,这个湖就没有主人了。后来有个据说是这位官老爷的后人来到此处,种了满湖的荷花,倒也没强制不让进湖,住在附近的人仍旧在湖里放鸭放鹅,还有不少附庸风雅的人来泛舟湖上、饮酒喝茶,湖边常有小舟备着,租给这些雅士。
叶带霜也租了两条,他们一行共七个人,一只小船实在塞不下,商量好价钱,管船的人就让人划过来两条船,几个人挨个上了船,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都不愿意跟叶带霜和有琴一条船。
陆襄握着划水的竹竿撑住摇摇晃晃的小船,让他们匀过去一个,这船都快翻了。
几个孩子都不愿意过去,他大师兄懒,有琴看着也不像个干活的人,过去肯定是要给他们划船的,那还怎么玩。
最后还是齐青言说:“那我过去吧。”
谁知有琴却不要他,“你话太多了,我还想在船上睡一会儿呢。”
章丘生说:“那我来。”
“你俩一丘之貉,六儿细胳膊细腿的,让叶昭来。”
老三比两个师弟话少,只好过去给这两个懒蛋划船。
早上出门,有琴非得让叶带霜穿他买的那身灰蓝色的衣裳,说外出游玩就要穿好看点,他自己则穿了一身浅绿色的衣裳,在这十里荷塘里钻进钻出,耳边还有采莲女清越的调子,算得上是半个绰约仙子了。
陆襄撑着船走在前面,几个小孩儿都掐了一片大的荷叶扣在头上,叶昭停了片刻,也摘了三片荷叶,自己头上扣一片,另外两片给叶带霜和有琴。
他们两个都躺着,拿了荷叶扣在脸上挡天光,过了一会儿,有琴坐起来,荷叶从脸上掉到怀里,他说:“不该给你买这身衣裳。”叶带霜没动也没吭声,他又继续说:“应该给你买身红色的,你看我穿绿色的,红配绿多好看啊。我记得我还有身红色衣裳,下次你穿绿,我穿红。”
叶带霜懒洋洋笑了一声,胡乱在他腰背上拍了两下,“你不是说要睡觉吗?我都快睡着了,你别说话了。”
有琴便又躺下,两人肩膀叠在一起,有琴躺了一会儿觉得不舒服,便改成面对着叶带霜侧躺,一低头,额头挨着叶带霜肩膀上,他嘟嘟囔囔地说:“你可别突然暴起伤人了,我不被你掐死也得掉进湖里淹死,我可不想英年早逝。”
老三撑船时,竹竿撑进湖底淤泥里,抽出来,再一杆撑下去,船头将挨挨挤挤的荷叶撞分到两侧,船底水声潺潺地从荷叶中穿过去,采莲女唱的调子在荷叶丛里忽近忽远、飘渺不定;船身扎进荷叶里时,凉且闷,闻到的是水的青绿气,还有一股不见日光的淡淡的腐味,一出来,被风猛地一吹,骤然凉爽起来,风里都是荷花的清香,倒真是章丘生说的荷风十里。
叶带霜和有琴都睡了一个饱觉,叶带霜先醒过来,他微微仰头看了一眼四周,老三不见了,也不知道船停在了哪里,周围荷叶高高低低地将船藏了起来,视物很昏暗,荷花却开得荣茂,粉色的花盘比人脸还大,有几片花瓣还落在了有琴身上。
叶带霜把那几片花瓣捏起来扔掉,有琴觉得一股热气拂在自己脸上,慢慢睁开了眼睛,正好跟叶带霜的目光对上。
两个人既没说话也没动作,就这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有个女子划着船、唱着歌从他们不远处经过,如云如雾如雨,来了又去,歌儿唱的是劝人珍惜好光景。
有琴刚睡醒,嗓音又黏又腻,轻声说:“你低下头来。”
叶带霜便低下头去,两个人似试探一般,嘴唇挨在一起,轻轻碰了一碰,又短又轻,连给人留下回味的机会都没有。
不远处的荷丛里突然传来哗啦的水声和荷叶茎折断的咔擦声,他那几个让人心力交瘁的师弟吆喝起来,喊着“真亲了”,“哎哟,要长针眼哟”,“大师兄发现我们在偷看了,快跑”,“慢点,船要翻了”,还有陆襄的一句,愿赌服输,不许赖账。就这么撑着船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