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宣奕如是这般反复说了三遍之后,月才渐渐缓过来,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对不起,宣奕。”月愧疚地嗫喏着,垂下目光,“我……”
“阿月不用道歉,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宣奕温柔地抬起他的脸,让月看着自己,干净修长的手指轻柔拭去月眼角悄然溢出的湿痕,“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宣奕的体谅让月在情不自禁欢喜的同时心中愧意更甚,胸口一时酸甜交汇,滋味难言:“宣奕你不要这么说,我知道是我太缠着你了,我也知道这样不对,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我会努力改的。”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想让自己显得坚强些,却不知道此刻的表情落在宣奕眼中是何等的苍白脆弱。
“阿月,你无需如此。”宣奕叹息,朝夕相对这些天,月心中的害怕他如何不知?从月清醒至今也还不到十日光景,作为失去了记忆的人,月眼下患得患失的不安状态可以理解,实在不该对此做什么苛责,且月这种透着小心翼翼的乖顺依恋并不令人生厌,反而让他心生呵护之情。
宣奕眸中带着暖意,语气关怀真诚,安抚着月黯然的心:“阿月,我说过绝不丢下你,这承诺绝非空言,你要相信我。”他勾起唇角,给了月一个令人心安的笑容,继续道:“所以,答应我不要再这样害怕了好吗,阿月?”
“谢谢你,宣奕。”月眼眸微合,神情动容,浅浅蹭了蹭宣奕挨着自己脸颊的手掌,“你真好。”
手心传来一种轻柔的触感,痒痒地直达心底。宣奕的睫毛不自觉地颤动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拍拍月的肩后收回手,笑道:“我不是说过吗,我家里还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弟弟,看着你就跟看他一样。”
月有些怔怔,随后移开目光漫无目的地望向别处,小声道:“我不是你弟弟。”
宣奕一愣,随后爽朗地笑出声来:“你比我小,不是我弟弟,难道还想做我哥哥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月似乎有些急得想跺脚的模样,但咬咬唇后,终究还是归于沉寂,眼眸深处闪过几分迷惘失落,不再说话。
心头有一种莫名情绪盘桓纠缠,宣奕望着月,感觉自己有种想要说些什么的冲动,然而却又不知道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心脏跳动中传来几分异样悸动的感觉,像是期待,又像是懊恼,宣奕疑惑,自己这是怎么了?
……
遗尘宫,绯烟殿。
墨临风坐在殿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众侍女噤若寒蝉地收拾了满地狼藉匆匆退下,黑色衣袖中,有细细的血流沿着他的左臂蜿蜒淌下,殷红的血滑过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呈串珠状滴落在地上。而他本人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对此毫不在意。
作为历代宫主的起居之所,绯烟殿这段时间经历了往昔从未有过的混乱。
不,曾经也有过类似的一次,是二十年前,那个人出事的时候……
墨临风闭了闭眼,一向少有情绪外露的冷峻面容上难得显出几分疲惫神色,旋即消隐无踪。
自从师父走火入魔之后,便不时陷入癫狂,出现幻觉,脾气暴躁,动辄损物伤人。起先还能认出他这个亲传弟子来,如今却是连他都辨不清了,这手臂上的伤便是方才师父发作的时候他阻拦之下一时不慎挨的。
师父的身体每况愈下,绯烟殿封殿多日,宫中已然流言四起,宫外亦多有窥探,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写月他至今下落不明……
凤眸中有厉厉冷光闪烁,墨临风面上杀意一闪而过!
“右护法,请让属下为您包扎一下手臂上的伤吧。”杜淮从内殿转出,看到墨临风脚下聚起的一片鲜红,紧了紧眉头,上前拱手沉声道。
墨临风开口时声音微显沉重:“不急,杜淮,师父状况如何?”他慢慢将视线移到眼前青年身上,目光渐渐变得尖锐。在这有如实质的眼神逼视之下,杜淮饶是之前已经做过心里准备,此刻额上也冒出汗珠来。
“扑通”一声,杜淮重重跪倒在地,额头触地有声,随后也不敢抬起,紧紧贴着冰冷的玉石地面,声音微颤:“属下无能!宫主中毒已深,毒入心脉……”“不要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只需告诉我,你有几成把握?”墨临风寒声打断。
一阵几乎可以听到心跳的沉默后,杜淮深吸一口气,道:“两成。”
双手猛地攥紧成拳,即使受伤的左臂因为肌肉的牵扯而撕大了伤口,有新的血液涌出,墨临风也恍若不觉。他深邃的眸中浓黑一片,仿佛看不见底的漩涡。
杜淮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时幻时真,然而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原本,属下为宫主拔毒时,若有左、右二位护法同时以内功辅之,合阳春白雪心法之共力,或有五成把握为宫主续命,但眼下……属下该死,医术不精,请右护法降罪!”
薛念,你步步为营,做得好算计!墨临风眼中有风暴酝酿,威压强盛,使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变得凝滞。
“你务必,尽力救治!”墨临风一字一句道。他站起身来,向通往内殿的方向看去,神色肃然,但眉宇间却有掩饰不住的一缕怆伤。
第6章 【五】 上山
莳花山庄的车队在武林会盟日期的前一天到达了凝清山脚下,候在那里的石镜门弟子忙上前迎接,为首的是郁之敏的大弟子周雁南。一众英才礼数上无可挑剔,郁之敏果然是教徒有方,石镜门也不愧是当今武林正道之柱石。
宣奕在马车上与来人见过礼。随后石镜门的弟子上马引导,莳花山庄的车队继续行进。
凝清山并不高险,大半路程都是缓坡,又经人力整修铺路,跑马走车不是问题,只在快接近山顶石镜门处变得略微陡峭些,铺成石阶,只能徒步而上。这里也正是石镜门第一道山门所在。
众人勒住马匹,纷纷下马。
护卫打起车帘,宣奕下了马车,周雁南正欲上前,却见宣奕转身向车中抬起手,随即一只晶莹如玉的手从车中探出,与宣奕伸过去的手相握。
这只手修长干净,白皙无瑕,保养得极好,但从手形上,很容易便能辨出是男子的手。
紧接着,一位年轻公子从车中探身,顾盼间,但见明眸丹唇,檀郎如玉。
石镜门的弟子们心中惊讶,莳花山庄庄主宣奕为人自律,在江湖上并没有什么风流逸闻流传,可眼下看他小心翼翼搀扶着这人下马车的模样,足见他对此人的珍视,不由得引起了大多数人的好奇。
虽然众人皆知宣奕还有个弟弟,但场中包括周雁南在内的十几名弟子却无一将月与宣朗联系起来。毕竟,宣奕看着月的目光温柔缱绻,完全不会是一个哥哥对着弟弟的神情。
“这是阿月,我的……好朋友。”宣奕在介绍月的时候,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在那一瞬间他有些不满地觉得这个定位似乎将他与月变得有些疏远了。
周雁南回头扫视了几眼,阻止了几名师弟私下偷窥的目光,然后神色如常,礼貌地跟月打过招呼,随后向宣奕道:“家师就在门中等候,宣庄主请。”
宣奕颔首,温声向月说道:“我们上去了。”月点点头,乖巧地应了一声。于是宣奕当先迈步,牵着月的手踏上通往石镜门的石阶,其他人随后跟上。
月走在宣奕身侧,探着脑袋向四周张望,然后又看看高处的石镜门的正门,挨近宣奕耳边小声问道:“宣奕,为什么这里要叫‘石镜门’啊?”
宣奕微笑着跟他解释:“因为凝清山山顶有一块奇石,光滑如镜,可照人影。当年石镜门的创派祖师百里虞前辈就是在那块奇石旁了悟武学新境界,成为一代宗师,随后便在此创立了门派,故名‘石镜门’。”
“原来如此啊!”月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我想去看看那块奇石。”“那块奇石如今是石镜门的镇门圣物了。”宣奕说着去看紧随身后的周雁南,目光中带着询问。
周雁南笑得温和谦虚:“石镜如今就供奉在门中,虽为我派圣物,但并不阻拦旁人品观。宣庄主尽可带月公子前往一看。”
“如此甚好。”宣奕道,他也听说石镜门的这块石头只要不搬走,是可以供人观赏的,只是还是问一下更为妥当。若是人家不许,他就要早点策划一下,如何在不惊动门中诸人的前提下偷偷带着月去看一眼。
这样想着,宣奕不觉心中有些好笑,自继任庄主以来,他正经自持了这些许年,如今对着月,似乎又有些故态复萌的迹象了。他复又转向身旁的月,道:“不过今天不行,车马劳顿,你需要休息,明天会盟结束后我带你去看。”
“好。”月并不心急,他知道宣奕是为自己好,也很乐意听宣奕的话。
两人之间气氛极为融洽和谐,不时笑着来个目光对视,然后咬着耳朵说说话,一旁跟随的众人都有了一种“其实我在他们眼里只是旁边的树木石头吧”这样的想法。
在百余年前诸侯纷争的乱世时期,为抵御强势的云昭国的汹汹逼近,安阳国与尚轩国联姻结盟,尚轩四王子嫁与安阳太子为太子妃。王室开此先例之后,权贵、平民中也渐渐有了放到明面上的男妻、男妾等。时至今日,男子之间的婚姻嫁娶已经入了国家律法,是最为寻常不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