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然一路都在吃,已几乎把带的食盒完全掏空,马车停下来时,他便尽忠职守地把宋虔之脚上的纱布拆开看一眼。宋虔之自己说是已经不疼了,贺然却仍很严格,该糊的药膏一点没省。马车座位下塞着贺然的医药箱,除了他,宋虔之还问李宣要了两名太医随行,都在后面那架马车上照看秦禹宁。
只因马车走得太快,秦禹宁从未长途搭乘过这么颠簸的车驾,出发后的第二天,就吐得脸色发白,虚弱不堪。
议和团到衢州后,知州带着全副文武班子出来相迎,照宋虔之的意思,越快到达目的地越好。
然而车马停在城外后,宋虔之猛然一抬头,城门上纂书写就的两个大字,像是一口洪钟,在他的脑门上敲了一下。
“衢州。”
一个随意不羁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来到宋虔之的耳畔——
“新上任的秘书监什么来头?”
“听说是皇上在衢州磨砺时候学兄。”
回答宋虔之的人已经不在世间,他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响起来。宋虔之低头后,复又抬头,深深看了一眼城门。
是那个衢州。
是搅乱大楚朝堂的苻明韶的来处。
亦是搅乱他宋虔之整个人生的陆观的来处。
知州笑脸相迎,宋虔之从他脸上看到曾经看熟了的一个女人的眉目,苻明韶的皇后便是衢州知州的女儿,这桩婚事没有带给眼前的中年男子任何好处,他在衢州任上,至今已有十数年。周太后扶持苻明韶成为皇储后,衢州就像一个被人遗忘的伤疤,一段难以启齿的往事,被尘封在旧地。
天色已晚,道路泥泞,秦禹宁也是吐得惨不忍睹,早早便离席回房休息。知州才刚得了一个小儿子,哭闹不休,夫人几次派人来请知州过去。
宋虔之笑道:“大人快去,否则夫人今夜都别想睡了,看来小公子与大人很是亲近。”
知州喝了些酒,红光满面,拱手做礼。
“一点小意思,给小公子的,不要推辞。”宋虔之摸出两枚金锞子放到知州手中,顺便打听了一下当年六皇子念书的学堂是否还在。
知州脸上短暂一愣,招呼来一名上了年纪的常随,给宋虔之听使唤用。
婆子在等,见知州脱身,圆滚滚的腰身扭动着,快步在前引路。知州大人侧脸写满焦急,边走边问个不休。
宋虔之收回视线,喝完半碗结了油皮的鸡汤,起身,让常随引路,带他去书院看看。
整座衢州州城里,只有一间书院,规模不小,便在贡院西侧,仅仅隔着不足四米宽的一条街道。
秋雨来得急,走得也急,已经停了,只是路面湿滑不好走。
书院已经落锁,常随上去敲门,门房是个三十来岁的读书人,手里还抓着一卷书,为他们开门后,连忙将卷起的裤腿放下,遮盖住烫得通红的一双腿。
屋里融融的黄光照出一个木盆,整间屋子一览无余,床帐这时放下来,里头传出婴儿的小声咿呀,拨浪鼓伴着若有似无的柔软女声,轻轻地哄着。
一提小灯在前头引路,常随问看门人也要了一盏灯笼,预备着或许有用。
看门人在前面说,这书院夜里是有一些学生就在书院住,大部分是穷学生,从远些地方来,来回费事又费钱,索性便稍微交几个钱,在书院一排僻静孤陋的瓦房各自住下。眼下也没有住满,黑压压的一片房屋里,点灯的便是住人的,讲学的地方已上锁,藏书楼为了防火,天黑以后便不许学生进去了。
宋虔之给了看门人五两的一锭银子,那人顿时笑开了,忙问还有什么吩咐。宋虔之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示意他去,让自己和常随信步逛逛。
看门人便把自己那盏灯也留下来,脚步飞快地离去。
那常随年纪大,知道的事情也多,宋虔之一提六皇子,他不多嘴,只是一弯腰,伸手示意宋虔之跟着他去。
走到一间房门口,常随将看门人留的灯插在门外的木托上,房子没人住,便没有上锁,拉开木栓,一推就开。
吱呀的一声。
积年的灰尘扑面而来。
“六皇子不常在这里住,一两个月才住下来一次,这里是当年六皇子的亲近人住的地方。”
宋虔之眉毛一动。
“有多亲近?”
常随低着头答:“是六皇子的学兄,照应他的功课,也做了一阵子幕僚。算是六皇子的玩伴,后来也是心腹。”常随极快地看了一眼宋虔之,低声道,“侯爷还要小的留吗?”
“我自己看看,灯给我,你拿门上的,去门房等我。”
屋子里久无人住,衢州天气潮湿,空气散发着一股怪味,像什么东西霉烂了。榻上早已拆得干干净净,露出光秃秃的木头,灯往上一照,灰尘像是无数小虫飞散开来。
墙面是黄土糊的,有些地方稻草嚣张地舒展手脚。
地方倒是不窄,地面残留的四个坑明显能看出曾在那里摆放过一张书桌,只是屋子没人用了,桌凳就都搬到需要的地方去。
宋虔之心想:真是一间很穷的书院。
苻明韶得有多不得宠,才被打发来衢州,荣宗得有多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儿子,才会放他在这种穷地方上学。而这间书院是整个衢州城里唯一的书院,衢州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
宋虔之一只手小心地掌着瑟瑟发抖的灯火,在屋子里走了两圈,随手打开一个大木头柜子,登时呛咳不休,好不容易止住,实在是,一览无余的一间屋子。一个大木柜,一张木榻。能搬走的东西都搬走了,四角空空。
可就这么离开,宋虔之又有些舍不得。
他在屋子中间呆站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把灯放到榻旁地上,脱了鞋子,爬上榻去。
光坐上去,那木头架子便是一阵吱嘎响,宋虔之难免心惊肉跳,怕这木榻被他压垮。木头缝隙里参差不齐地钻出稻草,宋虔之一巴掌在眼前晃了一下,抓住了个活物,摊开手还没看清,那玩意儿就已经受惊逃走。
宋虔之脖子痒,摸了一下,竟然起来一条粗肿的棱,他心里知道刚才逃走的是什么了。
宋虔之一只手伸到榻外,小心地提起灯,照了照榻沿,木头潮湿,甚至有些泛青。他挪进榻里,灯朝墙上照了照,除了凹凸不平显得简陋的墙面,啥玩意儿没有。
他突然觉得没劲起来。这榻固然是陆观睡过的,那也是十数年前了,哪还能留下什么痕迹。宋虔之定身坐了会,认真想了一下,在这张臭虫乱钻的榻上,他要是过一夜,恐怕会被虫子吸成干尸,算了,就躺一下,躺一下便回。
躺下后,宋虔之的眼珠转了一圈,榻上什么都没铺,硬得要死,硌着他浑身每一块骨头。
宋虔之翻了个身,手肘支撑在榻上,突然,明灯一晃,宋虔之提着灯,往头顶的方向照过去,只见墙上深刻的刀锋转折,字迹锋利坚硬,与陆观的书写如出一辙——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
征北军大营,旌旗在风中被扯得飞扬不止。
陆观正在榻上睡着,他只能平躺,不能侧身,便是如此,稍稍一动,肩背也会渗出血来。
军中才收到圣旨,说太傅秦禹宁奉旨来议和,让军队原地不动,等待议和结束,再行北上,清扫余兵。
得令之后,陆观本想自己先回南州,骑马离营不足半日,他又冷不丁回来了,被龙金山一顿取笑。
他这一身伤,等颠簸到南州,不知会溃烂成什么样,身子能撑得住,可要是让宋虔之看见了,那就有日子不能展眉。再说两人分隔这么久,见面难道不亲热?怎么想陆观也觉得这么回去不大妥,索性就在这里养伤,等班师回朝,身上也能好得七七八八,编起说辞来也容易些。
帐外一整日都是不断的脚步声,偶尔能听见马嘶,尘土、马粪的味儿是帐篷里最常有的味道。只是闻得久了,就不觉得臭。
陆观迷糊起来。
分明是在混沌里睡着,不知道为什么,身体里突然生出来一条蛇,蠢蠢欲动地到处找地方钻。
陆观难受地皱了一下眉,便是在睡觉,他强大的控制力也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动,以免碰到伤口。可那条蛇却突然昂扬,吞吐蛇信子,叫嚣着要找地方下牙。
陆观的腰不由得绷紧了,却无法抬起,他身上压着一样重物。就在含含糊糊的时分,陆观滚烫的呼吸倏然一窒,迫得他醒了过来,往腰上看去。
“看你睡得好,不忍心叫你。”几乎同时,宋虔之便发现陆观醒来,他将被子向上提,盖住陆观伤痕累累的身体,湿润的双手撑在陆观身侧两边。
宋虔之的眼眶泛着红,看住了陆观许久不曾动。
陆观也没动。
一片昏暗里,唯有宋虔之身上白色的单衣微反出萤光。
两人都没有眨眼,眼底的波光越积越深。
“北征你立下大功,我朝陛下为你讨来一道圣旨,为你求取了一样赏赐。”宋虔之温和地说,他眼睛闪动,眨了一下,水珠滚下来,他忍不住笑了,“看你看太久,眼睛难受。”
“近点儿。”陆观沙哑的嗓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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