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同皇上说,你说话他还肯听些。”秦禹宁最近消瘦不少,脸颊凹陷了下去,这时候太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憔悴显得格外分明。
“我……”宋虔之憋着没说,他此时此刻,心已不在此处,恨不能奔赴容州,与陆观并肩作战。他甚至已经在想,陆观如果真有不测,他知道不应该想这个,念头却按捺不住不断地冒出来,这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想不了别的事情。
宋虔之舔了舔嘴皮,注视着秦禹宁的双眼,问他:“八月二十,你真的能给出一个准话了吗?会不会太早……”宋虔之的话戛然而止,秦禹宁无奈的神色已经将无可回避的事实堆在他的眼前:哪怕那不是终局,也得要给南州一个交代了。
是夜,宋虔之按照和林舒等人的约定,到酒楼赴会。来的人比宋虔之设想中少,北方的一派,与南方的一派泾渭分明地坐在屏风的两侧。其中几人宋虔之见过,知道即便是南州世族,也有走了林舒这条路子的。
前半夜气氛不算热烈,说到官制,与在座众人都直接相关,才你一言我一语地活络起来。
宋虔之一直不太能集中精力,只留意到几个,思路清晰,辩才了得的。众人散了之后,林舒把人都送到酒楼门口,吕临过来挨着宋虔之坐下来,见他不说话,也不抬眼,会意地叫来小二,上了两坛好酒。
林舒送人回来,开口便大大咧咧列问怎么没有他的。
姚亮云朝他使了个眼色。
“我们这就先回去,你们两个,少喝一点,明日还要上朝。”姚亮云用力捏了两下宋虔之的肩膀,推着林舒下楼去。
半坛酒下肚,宋虔之脸颊微微泛起一层薄红,眼睛却是越喝越明亮。
吕临问他伤好全了没,就喝酒。
宋虔之只是摆摆手,答道:“不喝才是难受得睡不着。”
“到底怎么回事,今天晚上你一直不对劲。”
“陆观在前线受了重伤。”宋虔之喝得舌头有点大,直接说了出来。
“什么情况?现在怎么样了?”吕临不担心陆观,他担心宋虔之,要是陆观真有什么,宋虔之恐怕真就成一副空壳子了。
“我要是知道怎么样,就不喝酒了。”宋虔之摇头晃脑,喝进去的那一口酒,一半顺着嘴唇流出来,钻进领子里。
就在吕临想说话时,宋虔之突然站起身,趴到一边去吐了。吕临走过去,把手放在宋虔之背上,等他吐完,递给他水漱口。宋虔之漱完口,烂泥一样瘫在廊下。白天晴朗,夜空也是万里无云,天空中月亮比昨日中秋正日子还要圆。
“你说,容州今晚上看得见月亮吗?”宋虔之眯起眼睛,脸上和耳朵一片通红,他双臂展开,搭在背靠上,像是在看吕临,又像是压根没看他。
吕临在他的视线里变成了一团发光体。
“要是不下雨,也能看见同一轮月亮。”吕临道,“还喝吗?”
听见一个“喝”字,宋虔之整张脸难受地皱了起来,脸颊鼓了一下,忍住没吐,只是打了一个嗝儿出来。宋虔之摇了摇手,由着吕临把他扶起来,搀着他下楼。
马车在颠簸。宋虔之缩在座位上,怀里抱着一块织锦坐垫,眉头皱着,不住嘀咕。
吕临听不清他在嘀咕什么,招呼车夫走得慢一点,稳一点。
然而,这一夜月色再好,南州城里的官员们,也注定无法安眠。
☆、终局(下)
枫叶满山,随清晨的风翻涌起波澜,既像愤怒咆哮的火海,又像粘稠的血液流了一地。
树下,焦臭味不绝于鼻,断臂残肢随处可见,火星未灭的地方,一阵接一阵刺鼻的味道升腾起来,伴随滚滚浓烟,燃尽之后,烟消云散,像是从未有人出现在这片大地上。
狭窄的道路蔓伸至崖壁下,两条仅能容纳两匹马并行的小路在远处交汇。
这里是阿莫丹绒骑兵北撤的必经之路,坎达英亲自带队,接近峭壁投落的阴影时,战马开始踌躇不前。坎达英举起一只手示意身后跟着的百骑队停止前进,他勒住马,抬起头,眯起眼睛向上看。
山崖裸露在外的大半部分是灰白色的岩层,如同须发一般蓬乱挂在岩壁上的松枝显得势单力薄。
阳光炽烈,给视野里所有物体都镶了一圈白边。坎达英突然虚起眼睛,这令他可以看得更清楚。
四野没有一丝风,彻底静止的时间里,山崖最顶端却有黑绒绒的毛边,如同随风飘荡的浮萍,在轻轻摇动。
坎达英心里一沉。
如果骑兵从崖下过,这段小路长有二百米,上方如果设有滚石,那跟着他的这群亲随,就都会没命了。要是不从崖下过,身后是容州城,已经被楚军占领,退无可退。
就在这时,山崖上响起一声稚嫩的叫声,起初像是什么幼兽胆怯的试探。
突然,坎达英眉头深锁起来,他抬起头,透过厚重的头盔边缘,难掩惊愕地望向崖上。
“父王,父王快跑,有陷阱……”赤巴颤抖不已的话语戛然而止。
坎达英觉得听见了隐约的呜咽声,凝滞不动的空气却没有给他答案。
在衢州城外,阿莫丹绒王师第一次与北征军一攻一守对上时,坎达英便将赤巴交给李明昌,并派遣十名死士,也是狄人中顶尖的高手,保护二人隐藏在容州城中,连坎达英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地。
当敌阵中的一名将军朝坎达英走来,他认出头盔下沾满昨夜奋战留下的烟灰那张黢黑的脸,眉毛不禁皱得更紧了。
冤家路窄,来人竟是前几日被坎达英砍落马下的将领。坎达英心里叹了口气,仅存的一丝奢望彻底熄灭。
这不是阿莫丹绒的败局,却是他坎达英个人的败局。
迎面走来的男人一身银白战甲,身形魁梧,脸庞黢黑,他步履缓慢,铁靴在沙石密布的地面踏出金属喑哑的闷响,每一步都在地面留下一个明晰的脚印。
眼前的人与数十年前,坎达英第一次被迫停下征伐的脚步,挡在他面前的那尊战神重叠起来。
·
八月十七,阿莫丹绒与大楚在容州城北宣布停战。
八月十八,阿莫丹绒骑兵开始撤退,以溪花谷地为驻扎地,让出部分州县。除多琦多带兵时惨遭屠城的六个县城,在坎达英占领下的地区纷纷砍下王旗,在骑兵正式撤出后的第二日,在主要街道上恢复集市。战场上遗落的马蹄铁,和小孩们四处捡来的骑兵战甲成为最受欢迎的商品。
八月十九,夜,被阿莫丹绒扣押接近一个月的沈玉书,出现在魁星楼前为庆贺战胜而架起竹楼上。他一身白衣胜雪,长衫挂在单薄的身躯上,搭着两名将军铁甲裹覆的手臂,吃力地喘着气,却用精瘦修长、属于文人的手指,紧紧抓住木梯,爬上竹楼顶端。
巨大的一盏天灯燃起,从竹楼顶端升上天空。
所有人的视线都追着这一盏灯,这是容州一年以来,数百个日夜后,第一次真正升起的光明。
风抛起沈玉书的长衫,他攀在竹楼上,仰起头,天灯如星坠落在他的眼睛里。而他如同天上落到凡间的神仙,落在容州城民的眼中。
·
八月二十,朝上从卯时就乱了,搬来南州行宫后,从未有一日群臣像今天这样一个比一个积极于上朝这事。
李宣姗姗来迟。
太监拉着细长的嗓音唱喏,殿内安静了不到片刻,天子才刚坐定,底下就又闹了起来,喧哗声令人疑心这不是在朝堂上,而是在菜市场。
当秦禹宁在朝上正式自请到容州议和时,司马沣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以他为首的南州派系认为,一朝宰辅不可贸然离开都城,又援引大楚历史上多次和谈,不是由大元帅直接代君谈判,就是派出身份高贵的勋爵代天子出巡。
“所以微臣提议,派褚侯到征北军中,由龙金山陪同褚侯与阿莫丹绒和谈。”司马沣一言出,南州出身的大部分官员均表示附议。
然而,即便是南州世族所出的子弟,也仍有十几个直愣愣地扎在朝堂上没有动弹。
李宣终于开口:“哪些卿家赞同由太傅替朕到前线和谈?”
司马沣等人还跪在地上,他已算过,双方能够站在这里的人,大概能打个平手,如果看人数而非官位高低,他还能小胜一场。
不多一会,李宣以平淡无波的语气宣布了结果:“朕执政不久,此等大事,还是听从众卿家的意愿。”
司马沣喜上眉梢,抬起身子,向后转头去看。
“有劳太傅,为朕走这一趟。”
三日前由吏部举荐,受皇帝恩旨任命的一拨南州官员,正稳稳当当站在秦禹宁的身后。
司马沣略略张大了嘴。
在拱卫于秦禹宁身周的人当中,司马沣看见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万里云的面容在司马沣的心中模糊起来,淡如云烟,倏忽风吹去,散尽后了无痕迹。
“司马大人,司马大人您怎么了?!”不知道谁的惊叫声,司马沣已听不清了。
·
马车星夜兼程,麒麟卫队亲自随行,护卫太傅北上。
宋虔之一点也睡不着,也不想跟人说话,紧张得想吐。车里放着柳素光做的吃食,她自己不吃,时不时便要探头出去,看一眼,才安分地坐着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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