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虔之道:“不会,循州这座城里主要的生活所需,都要靠四通八达的水陆,而且季宏嗜酒如命,他要喝的酒循州城内早就找不到了,要从叫竹介的一个小镇上买。这个镇子上次给他送酒,是半个月前,约好取酒的日子就在这两日了。”
胡崇天听得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
“恰好从这个镇子过,听来的。当地农户还送了我一坛土酒,不知道让哪个馋虫抢去了。”宋虔之道。
“在酒里下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胡崇天咽了咽唾沫,他实在没想到征南军的头看上去这么小,竟然耳听八方,压根不像是久居侯府的纨绔子弟。
宋虔之原本想的并不是下毒,因为下毒极容易被人发现,中间只要有一环露馅,环上的每一个人都要遭殃。
但胡崇天这么说了,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便问:“这酒只有季宏一个人喝?”
“对,偶尔会赏给他得力的心腹,因为供应量不大。”胡崇天迟疑片刻,说,“也是奇怪,到循州之前,季宏没喝过竹介的酒,途径竹介的时候,因为他腿受伤,在那个镇子待了几天,日日以酒下饭,到循州后,每天都要喝。”
胡崇天的迟疑是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季宏天天要喝这种酒。
而宋虔之已经知道了,便不再问下去。
前脚宋虔之让人把投奔而来的几名将领带下去,后脚贺然就被请过来。
“对啊,竹介的酒是加了微量的漱祸,怎么了?”当时在竹介镇,饭桌上才喝了一口酒,贺然便不喝了。
晚上宋虔之跟他睡一间房,他就跟宋虔之说了,叫他不要在镇上乱喝酒。
“你带走的那坛我早就给你倒了。”
宋虔之:“………………”
贺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收起得意的笑,正色道:“用得少不会有事,只是会上瘾,竹介的酒里用量微乎其微。漱祸这种药材,有一股明显的芳香,催人食欲,因为很多人没见过更没吃过,根本不会察觉到。”
“如果天天喝竹介所产的土酒呢?”
“一般喝上三四日就可见效果,突然不让喝,便会想得无法入睡。但忍过两三日不喝,自然也不想喝了。”
没等宋虔之开口,陆观问贺然:“上次你说漱祸如果过量,也能要人命?多少算过量?如果加在酒里,能用银针验出来吗?”
“验不出来,但只是用漱祸,要致死的剂量,嘴巴就能尝出来。”
“看来是不行。”宋虔之道。
贺然微微皱起眉头:“你们是想找一种,毒针验不出来,加在竹介的酒中也不会被人察觉的药?”
“有吗?”陆观忙问。
“有……”贺然话锋一转,“……个屁啊,有的话早就被人抢破头了,谁还没有三五个仇人啊。”
宋虔之道:“那算了,还是照原来的计划,等城门开,可以混进去。不急在这几天。”
走到门边的贺然抓着门口的牛皮,突然停下脚,回头看见宋虔之目不转睛在看地图,陆观在听他小声说话,一只手从旁按在宋虔之的手上,正目不转睛看着他,听他讲话。
贺然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那种,查不出来,能让人身体麻痹数个时辰、加在酒里不会被发现的药……用得上吗?”
☆、和光同尘(柒)
季宏带兵回城之后,给跑了几支队伍,当即怒火中烧,回到军府,叫人带柳知行上来,意欲羞辱他一番,顺顺不平之气。
谁知手下回报,连柳知行都跑了,狱卒被放倒在牢中。经过审问,季宏立刻锁定了目标,带着人马,将弄花坊连地皮一块铲了个干净。楼里的女子全数充入军妓营。
天色已经入暮,季宏双手叉在腰上,循州街头巷尾浑然没有平日里的热闹景象,家家闭户。他眼前这一条街乃是循州有名的闹市,通街共有十三间规模不小的歌舞坊,后边连着九曲十八弯的一片暗娼门户。
季宏身上铠甲未卸,巨大的影子拉长在地面如同怪兽,他眼里倒映出满街挂着的红色绸布,长木杆上挑着的一串一串红灯笼,他每往前走一步,微风便怂着杆子上的灯笼抖一次。
“去,把门踹开,全都出来接客。”季宏嘴唇抖动,咬牙切齿,整张脸浸在暗沉的暮色里,浑然不似是个人了。
这一夜间循州城里人人都听见凄惨的尖叫声。
半聋半哑的老人们早早上了榻,夫妻把孩子抱到一张榻上,一家人簇得紧紧地睡觉,帷帐遮掩下的小小天地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茧蛹。
才刚入睡,又被惨叫声惊醒的小儿在父母怀里不安地问那是什么声音。
母亲说是猫儿闹春。
小儿的小眉头撺紧再度入睡,又被惊醒。
父亲叹一口气说:中元鬼节将至,是鬼在哭呢。
孩子吓得一头扎进父亲的胸怀。
母亲从背后轻轻拍他的肩,小声哄他:“鬼是已故去的亲人,你的祖母、太|祖父、太|祖母,还有你小时候一起玩耍的三表哥。”
小儿渐渐不怕了。
“他们生时疼你,死后也只会保佑你,你要记着,坏人比恶鬼还要可怕,见到了,一定要躲得远远的,跑得快快的。不过只要爹和娘在,永远都会保护你。”
说话声渐弱。
循州长街上刮起大风,拍得家家户户纸糊的窗户砰砰作响。
天亮时分,破城墙下添了新的肥料,朝阳里摇曳生姿的荒草长得比人还要高。
所有循州军将领被召集到军府,这次季宏一反常态,没有让他们解去兵器。来之前众人已商量好,如果被要求解下,他们也是一样不会弃械。
季宏换了一身暗青色武袍,坐在上首,神情疲倦,脸色泛青。
将领们入座。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季宏没有跟他们算总账,对昨日的暴|乱只字不提,只是询问情况,清点人数,每人还分到了不少银两,各军都得到犒赏。两名宋州军将领排在最末,神色如临大敌,都悄悄将手放在剑柄上,以备不测。谁知道季宏叫他们来,只是要发钱。
众将一头雾水地回去,纷纷对着那口装钱的箱子发愣。
到这天傍晚,弄花坊所在的街巷全部改换了门户,各家的匾额拆下来竖在一旁。路过的行人个个匆匆走过,就像有鬼在身后追着他们的脚步。
第二天一早,通街换了新的样子,铺子被分给军眷们,女人和孩子木着脸在柜台后忙活,数十个穿号衣的士兵在街上巡逻。生在长街中央的一棵老树一夜之间抖落一地的碎叶,枝干光秃秃地迎风招摇。
人人都不禁抬头看它,然后埋头赶路,想不明白它是什么时候死了的。
·
三天后,撤退到竹介镇北十二里的征南军得到消息,循州城门开了,还叫他们镇子照往常的量送酒去。
来报信的是一名农妇,送完消息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当场,欲言又止地逗留着。
宋虔之猛一拍脑门,叫人带她去见她男人。
农妇千恩万谢地咚一声跪在地上,宋虔之连忙让她起来,她满脸通红,跟着一名士兵出外去了。
“开了,开了。”宋虔之搓着手走来走去,心潮澎湃起来,大军每在外面多待一日,就多消耗一天的粮草,只要城门肯开,那就有机会。
“下午就去?”陆观扯住宋虔之,不让他走来走去,让他挨着自己坐下。
宋虔之紧张地舔了舔嘴唇,道:“立刻就让他们出发,带好货物进城。跟着胡崇天他们的人安排好了吗?”
“嗯,都是以一当百的高手,如果不能劝服,就立刻动手。”陆观没有感情地说。
“就是这几日了,抓紧时间,摸清军眷住的地方,城防更替的时间和人数,如果胡崇天能够策反一部分循州军将领最好,实在不行,我们也尽力了。”宋虔之思忖道,“要在季宏的身边插一个人。”宋虔之语速慢下来,看着陆观说,“这个人必须武艺高强,周先我已经派回南州,柳平文在季宏的面前露过脸,那天晚上许瑞云跟你一起行动,你们两个,都被人看见过。难保不会正好碰见认识你们的人。整个征南军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比我更适合去给季宏心窝上补这一刀的人了。”
“不行。”陆观不容商量地说,他抓了抓头发,显得很烦躁。
“没有比侯爷更合适的人选。”许瑞云从外面走进来。
陆观皱眉道:“练你的兵去。”
许瑞云没理会他,他朝一旁让出半步,进来的是柳知行。
陆观更烦了。
“听说侯爷曾效力于麟台?”柳知行问。
陆观侧身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把短匕,不断把它拔出来又插回去,精钢刀刃与匕首鞘子不断摩擦出响声。
“是。”宋虔之朝柳知行说,“大人须知先帝刚登位时,年纪太小,压不住朝中老臣,确有一部分权臣,尸位素餐。”
“那时先帝需要忠心辅佐他的人。”柳知行说话很客气。
宋虔之笑着点头:“先帝需要鹰爪。”
柳知行:“……”
许瑞云:“侯爷真是坦诚。”
“但我在任上时,麟台没有冤过一个人。这我可以对大人言明。”宋虔之现在想起仍然后怕,如果不是黑狄打了进来,那是真的要冤几个人,才能让陆观从苻明韶与周太后设下的套子里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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