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人你看。”宋虔之指给陆观看。
陆观:“……无聊。”
“你不无聊,半夜出来溜达。”宋虔之嗤之以鼻,挨着陆观走,虽不曾碰到陆观半片衣角,总归没有那么冷。
长街之上,阴惨惨雪风漫天,细雪纷纷扬扬自九天飘降,稀稀落落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
这样的深夜里,竟有不少人家尚未睡下,零星的狗吠声、婴儿啼哭声时不时冲散死寂。
走到杏林春|药堂外,只见那间药堂没关门,院子里拥着十数个人在等,人群寂静无声,孩子冻红的脸依偎在母亲的胸脯上熟睡。
一个年轻人从内里出来,一头冲到了陆观身上。
陆观将手一伸,扶他一把。
“多谢。”那年轻人匆匆道谢,快步走去。
“家里人病了吧。”宋虔之叹了口气。他手揣在袖子里,想到周婉心,不知道他娘在家是否按时吃过药睡下,在他四五岁时,他娘是很美的。长这么大,宋虔之见过无数美人,不曾有一个像他娘那般,拥有一双灵气充沛,宛如天人的双眸。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被宋家人磋磨得犹如一朵被吸干了精气的花朵,干枯凋落。
“这家大夫是好心人。”陆观向里望了一眼,带着宋虔之走到病人中去。
旁边一位大婶伸过头来问:“大兄弟,你家人也病了?”
新来的两个病人让这些在漫漫长夜中等待的人有了一丝活气。
一人道:“面生啊,不知二位家住哪里?”
宋虔之与陆观眼神一碰,连忙掏心抓肺一阵狂咳嗽,依在陆观肩前。
“到贵宝地做生意,这是我二表弟。”
宋虔之:“这是我大表哥。”
“……”陆观嗅到宋虔之身上气息,那是很好闻,不似女人身上的馨香。陆观揽过他的肩头,让他能靠得舒服些。
索性宋虔之将腿一跷,舒舒服服地靠着陆观,眼睛半闭着,一副病得糊涂了的样子。
“不容易啊,相依为命的。怎么跑到容州来做生意,秋后容州遭了大灾了,咱们想出城,出不去,还有你们这样的傻子巴巴儿往里钻呢?”一个老头愤愤地拿拐杖捶地。
“就是,能跑还不跑,真是傻子。”众人附和道。
“到容州来收些好砚,也没想到,突然就封城了。”陆观愁容满面,“也不知道州府大人怎么想的。”
立马有个中年男子说:“沈大人是好官,小兄弟别胡说。”
“就是,要不是沈大人自掏腰包每日施粥,要死好多人。”妇人道。
“现在也死不少了,要不是沈大人,有钱也买不到粮。”有人叹气,“听说黑狼寨的二当家被抓了……”
“他是来做好事的,沈大人也没错,自古官匪不相容,当官的抓山匪有什么不对?”
“不能这么说,咱们也吃了黑狼寨的粮……”
“听说黑狼寨劫了官库,哎,日子不好过。咱们城里现在十室九空,真不如死了算了。”说话那人咳嗽了两声,斜靠在身后花架上,木架上早已空无一物,这季节活不下来花草,他使劲喘了数息,嘴唇微微颤抖。
“刘家的你快别说话了。”边上人使劲抚了两下他的胸口。
这时冰天雪地里又走来一个人,边走边咳嗽,一只手拼命捶着胸,走到人群边上,找了一个小角落正要坐,冷不防长凳被人抽走,一屁股就坐在了泥地里。
“你……”那人气得脸色青紫,双目鼓突,张嘴要骂。
一个青年送病人出来,那人只得收声,怕被赶走。
宋虔之注意到这一幕,悄悄靠在陆观身上问:“那是谁?”
“我怎么知道,很冷?”陆观一低头,嘴唇几乎贴上宋虔之的额头。
宋虔之面色微红,低声咕哝:“要被你害死了,我风寒还没好,没人比你会折腾事。”
陆观耳朵红到脖子根,看上去很热。
宋虔之将手到他脖子上摸了一把,疑惑道:“这么热,你不是在发烧吧?”
陆观按住他的手,恼怒地瞪他:“别乱摸。”又解释道,“我生来就这样,火体。”
宋虔之讪讪地虚着眼看那摔在地上的男人爬起来之后,便在一边缩手缩脚站着,不少人在看他,一眼接着一眼。
他站了一会,掉头走了。
人群开始议论。
“他还有脸来,我要是他,病死在屋里也不叫人发现。”抽板凳那人呸了一声。
“别说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是无奈。”老者长吁一口气,说句话都很吃力。
“我就是穷死,也不干这挖祖坟的操蛋事。”
一个女人说:“希望沈大人看在黑狼寨救了这么多人的份上,网开一面。”
“我看官府是指望不上了,死了这么多人,没吃没喝,还把城围了起来。你们吃了沈大人施的粥,给他戴高帽,谁家饿死了人谁知道。远水不救近火,咱老百姓日子这么苦,朝廷可多看了一眼?那个李晔元李相,可为民做主了?”男人重重哼了一声,“他生的儿女金山银山吃用不尽,当官的谁不贪?你今晚吃的什么?沈大人又吃的什么?”
“别说了!”老者手中拐杖重重一杵。
男人一脸不服气,收了声。
一时间只听见油布上的雪声,沙沙的。
到宋虔之时,陆观示意别的人先进去,足足坐了个把时辰,仅剩下宋虔之和陆观了。
青年将两人请了进去。
老大夫示意宋虔之伸手,抬起头来看他的眼,谨慎地望了一眼陆观,冷笑了一声。
“这么深更半夜,还有人来寻消遣?既没病,就快走吧,我也要吃饭睡觉。”
青年皱着眉头走来。
“二位没有生病,就快回去,药堂不能留宿。”他是把宋虔之和陆观当成流民了。
“等等,大夫,劳烦您将给得了疫病的人开的方子写一份出来,我们有用。”宋虔之掏出银子。
陆观连忙按住他的手。
老大夫正要发话赶人,不防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竟就在跟前跪下了,只见陆观一手按膝,跪得极为端正,自有一股武人威势,却又带着文人风度。
宋虔之看得一愣神。
陆观抬起头来,言辞恳切:“多谢老大人为容州百姓看病抓药。”
老头一愣,道:“行医者不给人看病,开什么药堂,你这小子……”
“悬壶济世,有万世之功,如今容州染病者众,通街仅有您还在大晚上这么熬着,晚辈好生敬仰,这一跪老大人当受。”
老头眼神犀利地看了一会陆观。
“起来吧,你们两个,是官府的人?”
陆观站起身。
宋虔之心里赞叹老头的眼光。
“回去告诉你们沈大人,我就坐镇在杏林春也能救人,州府衙门住不惯。他要是有心,就叫他把龙金山给放了。”老人不欲多说,起身入内。
“我爹要休息了,天不亮药堂又要开门,这一天天的要给上百号人瞧病。你们要治时疫的方子是不是?”青年压低声音,往布帘后看了一眼,竖着耳朵静听片刻,没有任何声音,才道,“我写一份常吃的给你们,再写一份防病的药,身体康健之人也可以服用。你们既是官差,时时要与病人接触,也可叫沈大人让人熬了让没病的人领用。药堂里就我们父子二人,实在是力有不逮。”
布帘后传出一声重重的咳嗽。
青年敛起神,奋笔疾书飞快写下两张方子,吹了吹。
“一般病人都是在药堂里直接抓药的,方子我已记熟了,或者多加一二味药材,全听老爹吩咐。不过……”他无奈地说,“如今出城难,药材空耗甚剧,这么一直不让人进出容州怎么好?何况东岸运进来的货物,都是从容州漕运转出去,这不是长久之计,朝廷早晚会知道沈大人在做什么。”这话已说得相当严厉,青年只以为眼前二人是沈玉书州府里跑腿来又要请他爹去州府坐镇。
宋虔之与陆观把方子一接就出去。
出了杏林春,宋虔之已冷得浑身直哆嗦。陆观还想去河边看看。
“走走,走,不冷。”宋虔之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走快点,就不冷了,你得动起来。”
宋虔之嗯了一声,拖着鼻涕串,磨磨蹭蹭地往前走,嘟嘟囔囔地说:“陆大人,咱商量个事儿呗。”
“说。”
“以后能不大半夜出来办事吗?”
陆观:“我又没叫你出来。”
“我得保护你啊。”
陆观一愣,无语道:“你跟出来是为了保护我?”他不信任地看了一眼病怏怏的宋虔之,“谁保护谁啊!”
宋虔之冷得话也说不出,一只手扯着陆观的袍袖,陆观只得放慢脚步,边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京啊?”宋虔之问。
“五六天吧。”
回京意味着楼江月那案子可以尽快结了,陆观打算顺着林疏桐那条线把给林疏桐有毒养生茶的宫妃找出来,反正秘书省的案子不过堂,他查他的,丢到苻明韶跟前,他想怎么办怎么办吧。
“这不是皇上想要的结果。”宋虔之拍了一下陆观的头,陆观完全没料到,没能躲过去,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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