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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出师 (鳖壳鱼梓酱)


  幸而叶景川近几年来只盯着南江北叶,暂且没想着去折腾其他大小世家,否则倪裳非疯掉不可。
  五日后,满载货物的马车于佳期如梦门前停驻,方璋自楼上某扇窗中探出头,笑着同那驾车人打招呼。对方热情回应,简单寒暄两句,很快扬起马鞭,趁着天色尚早,行人稀少,一路往西疾驰。西边正是方鹭那大院坐落之处,方璋意味不明地笑笑,整理好散乱的衣襟,恢复成一本正经的模样下了楼。他彻夜未归,师父不知他去了何处,现下他装出正经样子,方鹭定不知他昨晚宿在佳期如梦。方璋伸个懒腰,好似一只大猫,瞳中一闪而过狡黠的光,转眼间重归静寂。
  晃回家门口时,师父也才起身,正倚在门边看人一箱接一箱从马车上搬下东西,整张脸都写着疲倦,眼眶泛红,恰是昨晚未休息好的证明。徒弟一夜不归,他竟如此担心,方璋离远了看他倒还好,待到走近,看清那张憔悴面容,心便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编好的谎言还没来得及说出,就永远失去了现身的机会。方璋抢在方鹭开口之前唤了声“师父”,本以为能哄得他开心,结果他仅是扫了一眼便扭过头去,连笑都不笑,多余的表情更是不肯施舍。方璋一下子蔫了,打心底里生出种挫败感,师父是真生气了,怎样哄也哄不好。
  “无名山送来的,就都在这里了,是否有缺失遗漏之物,还请方公子亲自检验。”车夫抹了把额上的汗,从一旁木箱上取下张写了字的纸。方鹭接过,一一核对,确认无误后便将它收起,这才露出了今日首个笑容。
  他之所以笑,不是因为徒弟,而是因为那送货来的车夫。他有意冷落方璋,对着别人时笑靥如花,转眼望向徒弟,就冷言冷语,不停往人脑袋上泼凉水,浇得方璋从头凉到脚,敢怒不敢言,有苦说不出。
  是自己有错在先,怎好意思对着师父抱怨?方璋追悔莫及,想开口却讷讷无言,只得垂头丧气,任由师父呼来喝去。方鹭坐在一旁冷眼看他忙碌,半句好话也不想对他讲,闷了许久,说道:“若有下次,你不必再回来了,同佳期如梦里那些姑娘过日子去罢。旁人净会夸你听话乖巧,专拣好听的说,又有几人晓得你这德性?”
  方璋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低了头不敢同他对视,那张嘴仍然有骨气,坚守着谎话不愿让步:“我没有!”
  “还说没有?!”方鹭怒极,一盏茶尽数泼到地上,看得出来,他本是想泼徒弟一头一脸的,顾忌着天凉,生生忍住了。青石砖代方璋受过,可怜巴巴地湿润着,方鹭胸口起伏不定,闭上眼缓了缓,忽然起身,拂袖而去,把徒弟一个人抛弃在库房里,留之与满屋零散物件作伴。方璋恨恨咬牙,在箱盖上捶了捶,眼角余光瞥见旁边一面蒙尘圆镜,那镜面上落了层灰,却依旧能映出外界景物,尤其是他领口处火红的胭脂印。
  呆愣半晌,猛然想起这是昨日意乱情迷之时所留印记,原来他考虑到多处,唯独忘记了收拾最显眼的地方,怪不得师父一眼看穿他在说谎,给他甩脸色。他挨骂算是活该,没被剥皮那是方鹭心软,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皆是他咎由自取。事已至此,旁的办法暂且想不出,绞尽脑汁也仅能想到找叶鸯求助,叶鸯那小子惯会装傻充愣得了便宜卖乖,要是能从他那讨教得来一招两招,不愁哄不回师父。
  方璋手脚麻利,将库房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诸多物品摆放整齐,随后匆匆忙忙去洗手,洗完便一头扎进书房,掏出纸笔给叶鸯写信。由于心急,字迹十分潦草,不过细读之下仍可辨认,方璋一挥而就,通读几遍,自认为此举精妙,天衣无缝,刚要转身找人去送信,一回头竟望见师父立在门前,袖着手冷着脸看他动作。
  “给谁写信?”方鹭问,“是向红颜知己倾诉衷肠,还是对小鸳鸯抱怨我这个师父做得差劲?”
  哪一种都不是,他猜错了,但方璋的确是给叶鸯写信,因此听到他后半句时,情不自禁地移开视线,去看他旁边那扇窗。
  “拿来!”方鹭见他眼神躲躲闪闪,认定他在叶鸯面前说自己的坏话,上前一步意欲夺走他手中信笺。方璋脸色一变,来不及细想,伸手扯住信纸头尾,刺啦一声将才写好的信撕作两半。一不做二不休,既已撕作两半,干脆撕成四五六七片,方鹭站在门边,愣愣地看他把信纸撕碎,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两厢对视,一人眼里平静如水,一人眸中巨浪滔天,方鹭怔忪一瞬,猛然反应过来,抄起倚在窗畔的竹竿,不由分说便将方璋赶出书房。方璋挨了一顿骂,又挨了一顿打,叫师父赶去大门口罚站,来往行人见惯了他受罚,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经过,倒也缓解了几分尴尬。
  呆了不知有多久,他看到师父从门内丢出一只钱袋,不过多时,又抛出一个巨大包裹,最后重重关上家门,从里面落了锁。
  大事不妙。
  巫山小方公子,在年节临近的这时候,被师父扫地出门了。
  门外哀嚎声震天响,门板哐啷哐啷被拍得直震,叶鸯心如铁石,不为所动。叶景川就着他的手喝下了药,摩挲着他的手背不知在想什么。过些时候,门外的声音低了下去,叶鸯眸光微闪,低声道:“这……该不会是冻死了罢?”
  “你想多了。他被赶出家门时,方鹭给他带足了厚衣裳,他又不是傻子,怎有可能不穿?他是冻不死的,至多是嚎累了,你且等着瞧。”叶景川往床上一躺,舒舒服服在枕头上蹭了蹭,眯起眼睛好似吃饱喝足等待顺毛的大猫。叶鸯没按捺住,伸手去捋他的头发,捋到一半,门外的方璋歇息够了,凄厉的嚎叫声再度响起来。叶鸯猛一闭眼,下意识地皱眉,心说照方璋这么喊下去,回头无名山该多几桩闹鬼传闻了,于是把药碗搁在床头,行至门边稍稍打开条细缝,对外头那王八蛋说:“快滚,别在这儿叫唤,我那屋让给你了,你别打扰我师父,他还病着。”
  天晓得方璋有多希望方鹭也生一场大病,好让他有寸步不离陪护在其身旁的理由。方璋一手扒住门缝,生怕叶鸯闭门不见,一手抱紧行李,生怕它们弃主人于不顾,骨碌骨碌翻滚下山,而后两眼泪汪汪地哭诉近几日所遭遇的不公,直把自己洗刷得白白,把师父描得黑黑。叶鸯耐着性子听他讲述,实则半个字也没信,只盼着他赶快讲完,好还别人一个清静。
  叶景川的病好了过半,但仍未好全,叶鸯不知他那日轻薄举动,以为他是因照顾自己才染上风寒,是以愧疚难当,乖乖照顾师父,已有近半月不曾与他吵架。他们师徒二人整天待在一处,谁也不先勾火的时候,倒也融洽非常,直教旁人艳羡。方璋一面控诉,一面观察叶鸯神态,见他频频回望,不禁大恸。为何他们两人常常吵架,感情竟还这般好,自己只是在佳期如梦睡了一晚,师父就大发雷霆,将他赶出巫山地界?方璋声泪俱下,堂堂七尺男儿哭得像个奶娃娃,叶鸯头痛,又听见屋内叶景川咳嗽,登时不耐烦,开始赶人:“哭够了没?瞧你有手有脚,四体健全,我就不帮你拎行李了,你赶紧上我屋里头呆着去,省得冻成冰块。”
  能有个地方睡觉,对方璋而言已是万幸,哪儿还敢奢求叶鸯帮他忙活,闻言从地上提起包裹,乐颠颠直奔叶鸯卧房,全然看不出方才哀哀痛哭的模样。叶鸯摇头,回房中继续哄着叶景川喝药。叶景川闲得没边儿,不忙别的事了,就专注于坑害徒弟,叶鸯熬了药他不肯喝,非要人哄着,叶鸯若不哄他,他便出言调戏;待到占够了口头便宜,一碗药也凉得差不多了,叶鸯疑心他故意拖延,却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只好相信病中的人脑子不清醒,智力较平时低下——简而言之,叶鸯认为师父病得傻了。
  焦头烂额,手忙脚乱,这才喂完今日份的药。叶鸯松了口气,端着碗站起身,要去厨房将它洗涮干净。就在此时,门板突然被重重撞响,叶鸯大惊,药碗几乎要脱手而出,回身一看,透过门缝望见了方璋的眼,王八蛋把脸紧紧贴在门上,问他:“你那屋的门锁着,有钥匙没?”
  门不是叶鸯锁的,他一听方璋这么说,立马狠狠剜了叶景川一眼。狗师父明知方璋被方鹭赶出了巫山,要来无名山投奔他们二人,竟还故意欺负方璋一个小辈,悄悄摸出去锁上了叶鸯那屋的门。
  叶景川轻咳一声,从枕下摸出一把钥匙,叶鸯接过,隔着门缝递给方璋。非是他们无礼,不让客人进门,实在是不敢惹怒方鹭,坏了两边和气。
  早在方璋被赶出来的那日,方鹭的白鸟就连夜送信至金风玉露,倪裳以为是什么重要事情,惊得睡意全无,取下白鸟腿上纸条一看,却是怒火冲天几行字:“孽徒当死!流连花街,夜不归宿,既不愿归家,怎不沿街行乞!吾将之扫地出门,数日后或至无名山下,切记,不准放人进屋!”
  不放便不放。倪裳困意上泛,倒回被褥之间,又过两日,方璋果然出现,金风玉露花魁闭门不见客,方小公子只好扛着行李,孤身走上无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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