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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出师 (鳖壳鱼梓酱)


  云水缭绕的江南美得过分。
  方璋适才没有笑,如今却笑了。
  “过得好不好,也都是那样子。”他说,“我看开了。”
  叶鸯起身回房,结束了今晚的交谈。
  这年的年末,无名山下了场雪。雪不大,没多久便化了,比不得叶景川家乡雪山的气势磅礴,却有种淡雅清新的味道。琼玉乱屑纷飞,为台上说书者增添了几分沧桑,小酒馆里坐满了人,听醒木一拍,一段往事重又开场。
  “说到那五十余年前啊,有这么两户人家:在南的是江,在北的是叶;原本世代交好,怎料这奇珍异宝横空出世,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世交变世仇,争夺不休五十年之久,断送人命无数。”
  “道是江湖恩怨,向来你死我活,争斗永无止休;今朝你杀我妻儿,明日我灭你兄弟,一桩接着一桩,旧恨叠着新仇。人总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当这冤仇落于己身,又有几人吞得下那口气,有几人不想大仇得报?这南江北叶你来我往好几十年,甭管直系旁系,都被血洗过几遍,见识过几回火冲天。这后来啊……”
  “说了多少年,还是这般路数。”角落里几人当中,有名青年如此评判道。他放下酒杯,伸个懒腰,扬声唤他师妹:“小鲤鱼,走了!”
  那女孩正听得入神,冷不防被他叫到,连忙离席,跟上他的脚步。数人离了酒馆,到外面去,叶鸯眯眼,仰头看雪,江礼走在他跟前,于素白之间印了两排灰黑足迹,叶鸯“哈”地笑了,抬脚去踩。
  江礼回首,与他对视。今昔交错,人却如故。
  倒也有许多时候,不是人变了模样,而是万事万物都变了模样,唯一不变的,在其中就显得突兀。
  叶鸯袖手轻笑。又是一年落雪时节。
  年关将至。
  “除去这场雪之外,今年好像没什么年味儿。”清双忽然说。
  叶鸯回头看她,面上犹带笑意,但眼神有些冷:“越往后过,就越没年味儿,习惯便好。”
  一切悲苦,其实皆可以习惯,习惯不了,只好继续悲伤,继续品尝那一点苦痛,让它愈演愈烈,演化成庸人自扰。
  看得开是好事。
  毕竟执念太重,易生心魔。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搞完。
(这是一条来自5.25的消息)
摸完这点儿本来想搞搞方师叔,但最近受了刺激,打算先捞出另外一条鱼。
篇幅不长,应该花不了很久。

  ☆、第 107 章

  金风玉露像是有人打理似的,一年来竟没积多少灰,然而黯淡无光的桌面终是暴露了它的孤单。叶鸯打水来擦洗桌面,费了好大劲才令它光洁如新,片刻后坐在水池边清洗脏污的布匹,却又想道:今年擦过木桌,待到明年却还要落灰,这样一来,擦洗与否,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此处,便失去了兴致,颇为无趣地坐在那里发呆。愣了半晌,倒觉得是自己矫情的毛病犯了,总爱无事生非,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就着冷水洗净手,回到房中兀自辗转难眠,入眼的尽是灰蒙蒙景物,鼻端也缠绕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味道,这气味好似在提醒他,已有三百六十多个日夜未曾回到无名山。一年之期,的确说短也短,说长也长。他现今站在一年的末尾回头望,感觉这数百日夜好像大江大河东流水,不舍昼夜,飞快流逝,而当他置身其间的时候,却从未觉出甚么岁月如梭。
  想着无名山下的雪,想着无名山上的人,叶鸯很快睡过去——其实倒不如说是昏过去更贴切一些。早在离开巫山那时起,他便整晚整晚地失眠,他的思想背叛了他的身躯,常在不该活跃的时刻分外活跃,使得他无法安稳入睡。不过,这突发的状况让他想起从前,从前叶景川嘲讽他贪睡,曾说过生前久睡不如死后长眠。
  那时叶鸯怎样回答?
  死人已无法体会到睡觉的愉悦,亦不会受疲惫所扰,靠死亡而获得的长眠,本身就无意义可言。
  然后叶景川把他按在床上打了一顿,充分扮演好了严师的角色。
  窗外微雨夹杂细雪簌簌而落,窗内红烛光摇曳,于人面颊上涂抹了一层暧昧不明的色彩。晦暗光线恰能够掩藏那些不便外露的情绪,比如求而不得的执念,比如对命数的喟叹惋惜甚至于痛恨。叶鸯梦见了叶景川,他从来没有这样明白他眼前所见仅仅是一场梦境。
  他梦见绵延至天际的红霞与野火,梦见冷冷的雨在伞面胡乱跳动,梦见积雪压弯了树枝,梦见架上的书册画纸齐齐伸展开它们的手臂,向他展示叶景川藏在其间的字条。温言软语,疾言厉色,谈不上深切的爱意,谈不上刻骨的仇恨,走马灯一般闪过,最后定格在一抹极浅极淡的笑容。
  叶鸯睡得不熟,很快醒了。
  醒来时长天未明,料峭寒气冒冒失失地闯入屋内,叶鸯揉揉眼睛,去寻找和楼下的木桌一样覆盖尘灰的铜镜,借着天光与烛火,打量自己的面容。兴许是回光返照,他的气色瞧上去还不错。
  躺回床上静候半个时辰,耳畔逐渐有了人声,江礼和清双在廊上交谈,清双的鸟儿叽叽喳喳叫嚷,聒噪地吵个不停。清双时不时呵斥它,要它安静,可惜它我行我素,依然固执地扯着嗓子。
  与他们同道而来的方璋仍旧沉默。
  叶鸯艰难爬起,舔了舔嘴角,娇小可爱的身影在门外晃动,小心地唤道:“师兄。”
  “来了。”叶鸯应声,推开门抱住她,亲吻她的鬓发,没头没脑地撂下一句,“乖孩子,师兄爱你。”
  虽然小雪未曾停止过哪怕一刻,但上山的路出乎意料地好走,似乎有某人知晓他要来,早早打点好了一切,只待他出现在山顶,推开那扇离别多日的门扉。叶鸯破天荒头一遭感到天公是善解人意的。过去许多年里,有很多次,他以为他这一辈子交不了好运,而生命从来没有一苦到底的时刻,深究那些细节,多少也有几分甘甜。
  为一瞬的甜蜜赔上性命,想来算是值得。
  那是他今生最划算的买卖。
  看到熟悉的屋顶,叶鸯脚步微顿,旋即飞也似的朝它奔跑而去。但他最终停下的地方,并非院中的大树,亦非树下的石桌,更不是门窗紧掩的卧房,方璋远望着他的背影,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你师父来了。”清双突然说。
  方璋闻声回头,果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漫天飞雪中突兀地出现了一点墨色。方鹭少见地穿了那身衣裳,黑与白对比强烈,扎疼了人的眼睛,方璋别过头,不知怎的竟感到心虚。
  他得了首肯,他理所应当,可他真真切切在心虚……他在畏惧什么?
  方鹭拾级而上,越过他身旁,随后脚步微顿,看向清双。
  清双低眉敛目,轻声道:“你们进去罢。我和她在外面候着。”
  江梨郁惶惑不安,睁大眼睛,拉了拉她的衣袖,却被她一把按住了手背,几乎是用拖的,带到了院中那棵大树之下。
  高树早已不复春夏时节的枝繁叶茂,此刻的它,不过是光秃秃的几根枝杈。可那茁壮有力的枝杈,稳到不能再稳地为她们承接了雨雪侵袭,它站得笔直,站得坚忍,没有抖落一片雪花。
  方鹭走到身旁,叶鸯恍然未觉,他推开书房的门,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场好梦。书房中空无一人,而叶鸯不去动那些书,不去碰桌上未点燃的烛,他轻车熟路地摸到书架前,开启了通往隐秘处的幽径。四下里静极了,江礼屏住呼吸,他看到四方珠光点点,温和地环抱住房间正中央那口水晶棺。
  假如说南江是头庞大的嗜血凶兽,江州是凶兽的头颅与心脏,那么他所豢养的暗卫,正是巨兽锋利的爪牙。多年来死在南江爪牙下的人不计其数,上到武林高手,下到平头百姓,其间甚至有富贾贵胄,而在上一年,鲜血写就的名单之间,还要再增添一个叶景川。
  无名山上那一战仿佛是场闹剧。它发生得太突然,谁也没有做好准备,它便急急忙忙地来到,卷来大团乌云,带走数人性命。如今回想起当日情形,叶鸯仍感到毛骨悚然,命数的无常,他在那时候又一次认识到了。天公不作美,对人总无情,每当他看见一束光,并因此而奔忙,那就是光芒行将熄灭的前兆。
  世上有许多事,才刚开了一个头,就猝不及防地结束,直让当事人措手不及。叶鸯活了短短二十年,措手不及了无数次,说来很可笑,每一次都有关于叶景川。
  复杂的心绪他说倦了。到生死关头,风花雪月,爱恨情仇,其实都已淡化,唯一鲜明的,是对生的渴望,是对前途未卜的担忧,是让不信命的人也想病急乱投医的恐惧。
  叶鸯跪在那里,满手尽是粘腻鲜血,双眼空洞,耳畔嗡嗡作响,浑身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转瞬间洇透衣衫,化为他沉重的负累。叶景川握着他的手,双唇一张一合,那每一个字,叶鸯都能听懂,然而当它们组合成连贯的词句,他却宁愿自己是名痴儿,一生只识得痴傻疯癫。
  “师父。”叶鸯喃喃低语,怔望着眼前人,紧握他的双手,贴在自己颊边。他睁着眼,眼眶干涩,死到临头,竟然流不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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