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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出师 (鳖壳鱼梓酱)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飞掠,叶鸯心惊,暗道不好。这恐怕是死亡的先兆,他得抓准时机,完成未竟之事。他摸了摸额上软布,略有一些茫然,但这一丝迷茫顷刻逝去,他伸手一拍床板,道:“叫江礼进来。”
  “做什么?”清双疑惑,却仍旧依言照办,将门打开,扬声唤江礼进屋。此刻恰是一整个夏日里最炎热的时候,人与牲畜都在打瞌睡,是以清双的嗓音未曾被嘈杂淹没,直直钻入了江礼耳中。江礼诧异回首,走进房间,看到叶鸯背对他侧卧,喊了两声,竟没人应,心中狂澜大作,慌忙去探鼻息,发觉人还没死掉,这才松懈下来,颓然坐在床边,神情落寞。
  “忽然叫你进屋,又什么都不说,这人真有意思。”清双哂笑,端走水盆。她离开时没有带上门,穿堂而过的风轻撩帷帐,拂过江礼鼻尖,他正出神,冷不丁被吓一跳,立时弹了起来,惊惶不可名状。待到看清那经过的仅仅是几块布而已,他烦闷地捏了捏鼻梁,自床边拾起佩剑,又回到了廊上。
  他不能一边想着南江,一边看着叶鸯。他无所适从。他做不到这样。
  他想他的选择是对的,然而更多人恐怕无法接受。淡忘似乎是无奈之举,江州曾对他说,只有弱小又卑劣的人才会淡忘。他几乎不敢想象江州如果看到他的内心,会说出怎样的话来劝他放弃那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放弃改变为仇恨而存的南江。
  叶鸯比他不幸,或许也比他好运。
  在他无能为力的时候,叶鸯已经能够尝试着改变自己的命。
  北叶消失得太早,而它的消失,铸成了如今这个与江礼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叶鸯。
  叶鸯对自身的评价极低,江礼听过他的醉话。不过,倘若世人都要按他的标准进行自我评判,那么世间将要充满废物,再无一个能人。想到这里,江礼忽而笑了。他发现叶鸯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傻。
  说好听点儿叫固执,说难听了就是傻。
  兴许叶鸯亦能觉出自己的愚蠢。
  世人皆愚钝。
  江礼心情大好,冲着一楼的漂亮姑娘吹了声口哨。那女孩抬眸望见他,登时羞红了一张脸。
  清双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抡起一件外袍往他背上抽去,嘴里骂着:“学什么不好,偏学方璋勾三搭四?你们男人果真都一个德行,万花丛中过,处处都留种。”
  “我没有。”江礼一缩脑袋,嗫嚅道,“心情不错,吹个口哨而已,这也不行?”
  “你怎不对着母猪吹口哨?”清双踹他一脚,他没躲成,本就沾了尘灰的外衣立马脏得不能看,只好接过清双翻出的干净衣裳,进屋去换。
  世人皆愚钝,江礼自己也愚钝。
  他傻就傻在这里——乐极生悲的含义,他至今不懂。
  假如愉悦之感出现得太过莫名,那在它背后隐藏的一定是霉运。叶鸯能深切体会到这一道理,还要拜叶景川所赐。
  叶景川教会了他许多,从为人到处事,从剑法到诗书,叶鸯所知悉的,无一不是叶景川手把手传授。此时此刻,那教会他许许多多的人就站在他眼前,温柔地牵着他的手,可那张面容逆着光,看得不很清晰。
  叶鸯拿开覆在额头的软巾,努力起身想钻入叶景川怀里,却被按了回去,重新盖好被子。虽然看不清叶景川的神色,但叶鸯想,他这时一定是又无奈又气愤,毕竟不听话的小孩又把自己折腾成了病恹恹的模样,令他心生不喜。
  “师父。”叶鸯握住他的手,小声说,“我是不是太傻了?”
  “你能认识到这点,也算是有进步。”叶景川哼笑,“我从前说你傻,你还不服,怎么突然开窍了?”
  叶鸯眸中的光黯淡下去,不胜委屈地望向叶景川:“我太蠢、太幼稚了。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好。”
  “世人皆愚钝。”叶景川摸摸他的脑袋,仿佛安慰一条受伤的小狗。
  他言语简短,内涵深刻,叶鸯似乎捉住一点什么,却终究尝不出个中真味。
  片刻疑惑过后,委屈与自责又将叶鸯席卷。他轻轻勾住叶景川的小指,低声道:“江公子是个好人。”
  “你再夸他,我便要生气了。无名山的醋,你想尝一尝吗?”叶景川俯身,微凉的双唇在叶鸯颊边蜻蜓点水般掠过,引发一阵战栗。
  无名山的醋,叶鸯从小尝到大,那滋味酸酸的,还带有一点甜,在别的地方,可体会不到这样的滋味,它是无名山的专属,是叶鸯的专属。
  但江礼千真万确是个好人,就算被叶景川酿造的醋淹没,叶鸯也得告诉他这个结论。
  两厢对视半晌,叶景川败下阵来:“好么,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你认为怎样做较好,就那样做罢,我如今管不住你,我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说是伸不了那么长,实际情况恐怕并非如此。
  不愿多管而已。
  “你心心念念的东西,就要被我送出去了,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叶鸯不怀好意地问着,他很久没尝过无名山的醋味,不知怎的,今天突然想尝一尝。
  叶景川却不上他的当,非但不动怒,反而十分大度:“你想给谁,尽管去给。那不是我心心念念的东西。”
  叶鸯奇道:“听上去,你心有他物?”
  “我心有所属。”叶景川捧起他的手,轻轻落下一吻。
  活了二十年,叶鸯见识依然短浅,这等小伎俩,也能将他哄得团团乱转。心里那头鹿死了又活过来,活过来之后又一头撞上南墙再死一次,又酸又甜的味道弥漫在唇齿之间。叶景川是真挺会办坏事的,他做过最坏的事便是令属于叶鸯的小鹿砰砰乱撞,死去活来无数次。
  再次俯身,叶景川换了个地方亲吻。他转移阵地,从叶鸯的手移动到叶鸯颈侧。紧接着,细密的吻落在叶鸯眼角,随后又落在鬓边,或许是因为穿堂风微凉,叶景川的吻不似以往那般温热,但其中的缠绵,不掺杂半分异样。
  叶鸯想要看清师父的眼睛,但叶景川没给他这个机会。手掌覆盖双目,目所能及处全是黑暗,甚至瞧不见从指缝中漏进来的天光。无限的黑暗放大了叶鸯的心跳,叶景川在他胸口轻轻一点。
  “你可以放下仇恨,可以放弃北叶的财产,但唯独不可以放下我。”叶景川的手指,在叶鸯心脏的位置缓缓画着圆圈。
  “我不允许你放下我。”他说,“你要记住,不论你与谁交情好,能好到跟你上床的,只有你景川哥哥。”
  “你……你莫非也是个傻的?”叶鸯哑然失笑。
  “世人皆愚钝。你我即是众生。”叶景川隔一层薄被拥住他,叶鸯没感受到多少重量。
  这拥抱重逾千钧,却也轻如鸿毛。
  原本想与师父多谈些事情,奈何心力交瘁,支撑不了多久,恍然不觉之间,竟然沉沉睡去。再睁眼时,床边那位置上果真有个黑影,叶鸯大吃一惊,鲤鱼打挺般一跃而起,然而坐在床边的人,不是他的景川哥哥,而是捧着药碗的江小公子。
  他居然随身带着佳期如梦的那只碗。
  难道是用它喝了太多次药,喝出了感情?
  “我听见你与人说话,便来屋里看看。”江礼把药碗托在手里,倾身细看叶鸯那双眼瞳,幽幽道出后面半句,“屋里没有别人,你在与谁交谈?”
  “恐怕在说梦话?”叶鸯笑笑,“我与师父同住的时候,也曾说过梦话,至于内容,不太记得了。”
  江礼突然腾出一只手,抚上叶鸯眼角。
  那里有一点亮晶晶的水渍。
  “做噩梦了?”他问,“你哭什么?”
  是不是做噩梦,只要叶鸯不说,他就无从知晓。
  “分明是美梦。”叶鸯道,“喜极而泣,你懂不懂?”
  江礼张口,好像还想追问什么,却忽地想起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药务必趁热喝,因为它越凉越苦,并且有损药效。
  叶鸯受不住苦,江礼便给他买了包糖。他含着糖块,腮帮子有规律地鼓动,仿佛山间的松鼠。
  皱着脸消灭掉一碗药,叶鸯艰难地做出几个吞咽动作,压下那股呕吐的冲动。药是好东西,不能浪费,再者,倘若因为少喝一碗药,而生出旁枝末节,岂不是吃了大亏?
  方璋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这时候正倚着门框,抱臂旁观叶鸯的精彩脸色。他不似江礼那般纠结,更不似叶鸯这般紧张,瞧见叶鸯被那碗苦药刺激得直想吐,竟然还吹了声哨。
  “你干什么?”叶鸯没好气地问道。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方璋涎着脸摸进屋内,在叶鸯腹部揉了一把,“你若生个孩子,他该叫我伯伯。”
  “放你娘的屁!”叶鸯满面怒容,拍开他的猪蹄。

  ☆、第 90 章

  将近十年过去,早已化作焦土的北叶连最后一点痕迹都被雨打风吹去,叶鸯把江礼带到这附近时,周遭的景物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短短两载,此地样貌又与那年不同,不知叶景川是否也注意到。
  山中已没有狼嚎回荡,仅剩下鸟鸣啾啾。那匹狼本就是江夫人豢养之物,她不在这里,她的狼自然不会出现。江礼与她起冲突的那日,她便离开北叶故址,携暗卫南下,返回她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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