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人财路,也断人命,好好的野猴子不称王称霸,倒叫人锁了去观赏玩乐。”居同野又道,他一想到猴子身上的伤口流脓发黑就心怀不忍。
沈吟拿扇子轻轻拍打着掌心:“还记得中午吃的什么肉?”
居同野不明所以:“猪肉啊。”
“这就是了。”沈吟攥着扇子挽了个花,清风吹拂更是悠然,“好好的猪不在山野草地上放风长膘,吃草交配生仔,到叫你给吃了。”
居同野瞪着他,真是被教训的无话可说,他知道沈吟不过是巧舌如簧,常常装出一副学者宿儒的模样,要他敬佩瞻仰。被教训得次数多了,他也就不甚在意,都是诡辩,辩来辩去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他看看沈吟又看看张圆,不由自主倒退着走:“我去给你们煮饭去。”
人走了,张圆还是战战兢兢地拍马屁,他是被沈吟用炮仗炸怕了,连一眼都不敢多看,生怕又惹火沈吟,来前就想好了每句必带“嫂嫂”二字,万一不甚冒犯,就跪地装孙子:“嫂嫂真是贤妻良母。”
居同野走得急,没听到“贤妻”,只来得及听到“良母”二字,还以为是在说付美姝和付美颜姐妹二人,便没有在意。
沈吟对张圆是满意的,有眼力见,什么大掌柜二掌柜太生疏,把两人都叫生分了,大哥嫂嫂不挺好,虽然像牛魔王和铁扇公主,不过他这牛魔王是万万不会找什么玉面狐狸的。养那一个小玩意还不心满意足,日日平平淡淡都能叫他津津有味,其实他也想不明白,世上之大,怎么会有个人能叫他百吃不腻。
真应了那句,一物降一物。沈吟决心对过去的事不计较,无知者无罪,今时今日张圆的赔罪态度已经足以抵消前嫌。
沈吟唰的一下抖开扇子,扇了两下才想起来扇面上写的是“日进斗金”,便面不改色地合了就要丢在书桌上,蹭得笔架上的一只紫毫笔晃晃悠悠,好似秋尽枝头上最后一片叶。
张圆连忙道:“唉大当家的这字真是好,送小弟吧,拿回去在老三面前扇一扇,他近来可愁着缺钱,整个人都愁馊了。”
“他本来就是馊的。”沈吟直接将扇子丢在书桌上,“你别糟蹋我的字了,这是隔壁掌柜的叫我给他写的。”
张圆大喜,黑豆般的眼瞪成了蚕豆:“这个法子好,大当家的多写几个字也画些画,拿去卖了寨里就有钱,也就不用我和老三整日愁着没钱花。”
周巡抚的字画千金难求,沈吟不想承认他自己的不值钱,敷衍道:“画完写完再卖,有那功夫不如多揭些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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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许久未见的熟人,居同野十分高兴,当夜生药铺关门后,后院水井边架了张桌子,好酒好菜摆得满满当当,三人凑一桌。
居同野酒量不好,几次喝醉酒都没遇上好事,虽然他本人都不知道。沈吟认为酒对他犹如扫把星,更怕他喝酒糟了脸,因而这件事上管得极严。严于律人也要严于律己,沈吟也只得以身作则,决心少喝些酒。
这条街上都是店铺,几个掌柜的少不得要喝酒议事,居同野出不了席,沈吟也就极可怜地喝过那几次。酒这玩意,长久不喝之后,一听“酒”字就馋得他抓心挠肺。居同野特地跑了两条街,买来了杭州鼎鼎有名的碧浆,这下更不得了,大坝连摇摇欲坠都没有,干脆直接塌了。
张圆也是酒鬼,酒如引线,勾得他伸长脖子,又恐沈吟怀恨在心,忙缩起脖子夹紧尾巴做人。
沈吟见居同野摆上来最后一道菜,拿着扇子给他:“才写完,你先给易掌柜的送去,免得他等急了,还怪罪我们耽误他赚银子。”
易金钦这人赚起银子来连居同野也心服口服,他连忙答应。
眼见人走了,沈吟一拍桌子,急不可耐道:“倒酒倒酒!”
张圆吓了一跳,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嫂嫂管得太严,大当家的喝不上酒,一面倒酒一面笑道:“那你不如捧着酒坛先喝个爽,嫂嫂送个扇子的功夫,也喝不了几杯。”
沈吟得意道:“他送个扇子,至少够我们喝一坛。”
第七十五章 番外3——易记糖水2
易金钦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见人天生带着九分伪装成亲切的疏离,唯独对隔壁生药铺两个掌柜露出和蔼本性,这两人对他儿子的好是发自肺腑真心实意。一般人发现儿子傻乎乎的时候,哪怕撞得再像,也难掩那刹那讥诮,唯他二人不。
居同野才带易安安去看马戏,沈吟又送来写好的折扇,四个大字枯湿浓淡遒劲有力,“金”字如龙,龙口一张仿佛即将化作聚宝盆。易金钦看着扇子喜不自禁,非要请吃晚饭。
易安安一听,拉着居同野不让走。
居同野只得道:“家里来客人了,沈吟在作陪,我就是来送个扇子。”
易金钦暗里瞧出这人前兄弟人后夫妻的关系,不点破是因为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两人的关系有点像他和儿子,都是相互间做个伴,互相养老送终,没什么不同。他想既然能放着客人不管来送扇子,估计那人是沈吟的客人。
留客的话还未出口,易安安就抱住了居同野:“不走不走不走——”
说罢易安安就拉着居同野朝屋内走。大堂内桌椅板凳都被擦得纤尘不染,滑亮几近可做铜镜,易金钦每晚打烊后都亲自打理,尽心尽力,倒是比对儿子还差一点。
居同野想张圆来找沈吟大抵是要事在身,否则也不会远奔千里之外,他既帮不了忙,说不得还捣乱,也就留下来吃饭。其实是因为这顿晚饭可以捡没卖完的糖水吃,平日里吃芝麻糊易金钦不肯收费,居同野总不能塞药还他,因为只敢吃最便宜的芝麻糊,偶有意外能吃点别的,早就馋得不行。
三人不过埋头吃饭,居同野瞧易金钦给易安安夹菜,想起沈吟就是如此,碗里的菜都能搭成小山。其实沈吟吃的比他还多些,虽然荤素不计,刚开始时吃糠咽菜也毫无怨言,早早饿了肚子也从不抱怨。
一时入情太深,居同野看得眼红,易金钦忍不住也给他夹了菜。
居同野受宠若惊接了菜,又捧着碗看着这对父子。四方的老榆木桌上油渍斑斓,父子二人只隔了个桌角,他是个多余人插不进去。哪怕如今和他同坐一桌的是对父子,居同野仿佛感觉沈吟正在身边,如影随形从不分离。
恍惚间,居同野发现易安安那只破布娃娃竟然坐在第四只椅子上。
一桌四椅是标配,易家父子寻常只用两只椅子,椅子已经坐得要散架,还是居同野替他们修好的。居同野也没什么木匠手艺,不过是活做得多了,尝试一番罢了,现在椅子又开始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
易安安是个坐不稳的,双腿盘到椅子上,如荡秋千般前后晃动椅子,声音响亮倒是搅得不安静,犹如一伙人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那娃娃要么在易安安胸口里,要么在他手上,哪里见过这样在对面椅子上的。居同野一时好奇,随口问了一句。
易金钦倒是平静,答道:“一起吃饭嘛,安安当他也会吃饭。”
易安安这小子死活学不会用筷子,易金钦早就放弃,易安安还是个倔强小伙从不叫人喂,居同野看不惯他吃顿饭吃一半撒一半的行为,粒粒皆辛苦,纵然不是他的辛苦。他倒也教过,最后气得摔了筷子。易安安抬起脑袋,嘴角的饭粒黏成了花瓣形,道:“是啊,娘也要吃饭的。”
居同野知道易安安管这娃娃叫娘,却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默不作声吃饱喝足,准备帮他们收拾完再告辞。
易金钦哪里能让客人收拾,奈何易安安和居同野面对面蹲着洗碗泼水,油汪汪的水花沾到脸上手背上,灯光辉映留下五色彩光,少年朗声大笑美颜如花,叫他忍不住驻足留恋。
居同野多少有些可怜他们,眼见如此,也就陪易安安玩了下去。易金钦将厨房收拾干净,拿着块洗僵的白抹布倚在门边擦手,才吹熄的烛灯灯芯顶着一缕青烟,他背后的灶台上搁着满满一碗饭,晚上吃的不少,没有剩余,估计是刚做完就盛出来了。
绿叶菜和肉食码放整齐,仿佛一种恭敬地奉献。易金钦有个好手艺,厨房不在话下,居同野没有给他打过下手也没进过厨房,半掩的门后露出供桌的一角。
易金钦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店里雇的伙计只管一顿午饭,易安安的起居都是易金钦亲自料理,从不假手他人,这碗饭是给谁的?做完饭后还要特地盛出一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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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挂枝头,十分清亮,却没那人一分好看。居同野终于能告辞回家,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也走不下去,必须小跑。
生药铺的院子比衙门的后院小得太多,杭州毕竟寸土寸金。后院摆了张桌子便占去一半,沈吟一脚踩在空酒坛上,如踢蹴鞠,酒坛撞到桌腿再弹回来。
一滴都没浪费。
沈吟和张圆的酒量都是极好,哪怕沈吟已经许久没饮酒,区区一坛也不够两人分的,醉不算醉,醺不算醺。
“你不是说你以后不喝酒的吗!”居同野嗅着未散的酒味,在鼻子前扇了扇。
好不容易抓了个机会,自然不能放过,沈吟一手支颐眯着眼睛看:“留你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