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玉宛等你回来……
好熟悉一句话,记不住是曾对谁说过许多次……感时伤悲,潸然泪下,送别亦师亦友亦兄长的故人。
还有那么一个人,可惜他忘了那是谁。
“你哭什么?又不是回不来了。”长乐无奈道,俯身擦去徒儿眼眶中慢慢凝聚的泪珠。
孽鸩摇摇头:“不是全为了师父你。”
夜幕深沉,人影迢迢。
国师府一下少了位第三武教臣,除却谭明,其他人都习以为常。
府内秩序如旧,玉宛平静无波,但无人知道是不是下一场噩梦开始酝酿的阶段。
九月的一个午后,孽鸩躺在庭院内一张舒坦的藤椅上,清透凉爽的白色外袍袖子垂在边缘,听范秦给自己报来宋迟这几月的所作所为。
知道他不仅没有意志消沉满腹牢骚,还将一众厨子管得服服帖帖,推出无数新菜式后,孽鸩表情停滞了片刻,随即恢复正常。
本该如此。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没什么可惊奇的。
孽鸩笑道:“接着说。”
范秦顿了下,观察出孽鸩对宋迟的态度与之前略有不同,本想借机再添一把火,现下只能把念头吞回肚里。
“宋先生还跟冬大人将原先几座归于国师府的酒楼翻修了……”
“翻修?他们哪来的钱?”
孽鸩正在为征收神礼的事头疼,自然知道府上的账目。
“说是开酒楼赚的。”范秦瞥了他一眼,才道:“可臣也不是没去过,寻常酒楼哪能赚那么多……”
“你若是怀疑,同本宗一同去看看便是。”
孽鸩起身,当真要去后厨房。
范秦无奈,只好尾随其后,路上也不张扬,似乎就是寻常逛逛。
后厨房即是一排青瓦下的屋舍,门前平坦石面砌出的道路通往花园四周,两旁是开的茂盛的各色绣球花。后头有一宽敞的大院子,可以磨磨,晒小麦,圈养家禽。
范秦凑过去劝道:“厨房烟气重,您要进去的话,先让臣过去止了厨子们做工。”
孽鸩自然不肯同意:“那还有什么意思?说了来看看人家做什么,你倒好,直接不让人家做了。”
进去时,有厨子与管事看到圣宗驾临,想跪下行礼,都被孽鸩摆摆手,推拒了。众人只好继续各忙各的,爆炒的“滋滋”声钻入耳朵里。
孽鸩看了一周,随手动筷吃了几道新菜,确实比以前要美味。有张桌子上,摆的全是要送到外面酒楼的菜式。用料简单,味道不错。
“宋迟呢?”没在人群里发现宋迟的身影,孽鸩拉住一个小帮厨,温声问道。
“在后面院子里杀鸡呢。”
杀鸡……
孽鸩心里不禁犯嘀咕,宋迟竟如此凄惨吗?还要管杀鸡的苦差事?
待跨进后院,看了眼,对方还真是在杀鸡。
那爱找茬的宋某人,一身褐色粗麻短打,袖子与裤腿都挽起来,与那日为他下地锄草的白明,很有几分相似。
鸡圈自然是肮脏且味道冲鼻的,好在宋迟的鞋子笨重廉价,弄脏了不觉得心疼。
他熟练地抓住一只肥公鸡的双翅,稍稍用力,把这倒霉蛋给提起来,绑在一棵圆木周围,接着一手操刀,眼见公鸡就要血液喷溅,永辞人世。
“宋先生。”观察他许久,孽鸩终于忍不住从暗处走出来。
宋迟只能放下刀与公鸡,前来行礼:“臣宋迟,参见宗上。”
数月不见,这人在自己面前倒是恭敬许多。又蠢又作的书生气,也丢了个差不多。寻常人看到这一幕,估计也就罢休,饶过他了。
孽鸩不肯。他目光飘向那把杀鸡刀上,语气生冷:“杀鸡焉用牛刀,宋先生这是在怪本宗不识人才?”
一片沉默。
孽鸩不禁低头看宋迟的脸。放往常,这人应该早跳起来反驳他了。今日倒是忍得住。
宋迟不紧不慢回答道:“您是想听真话呢,还是想听假话?”
“自然是真话。”
“那好,臣也是今天才知道,这叫牛刀。”
宋迟把那把刀取来,放在孽鸩面前。国师府养的牛是拉磨用的,自然没备着什么宰牛刀。
孽鸩知道是自己看错了,但骑虎难下,不得不冷峻着脸,继续问道:“若是假话呢?”
“臣心中常常埋怨宗上不赏识臣,然而臣确实腹中空空,无诗无书,所出之见,皆是短见;所明之理,皆是歪理。”
这一番话听起来像是孽鸩猜对了,但细细品味,即是假话,这分明是在说他自己才华横溢有远见,腹有诗书气自华,而且对孽鸩的赏识毫不在意。
“宋迟!”
“臣在。”
孽鸩突然发作:“你既然自诩有才,那便跟本宗来。”
“遵命。”
“范秦,你退下,待本宗与宋迟议事完毕,再进屋。”
“宗上……”
“退下!”
“是。”
孽鸩将宋迟推进自己卧房内一个小隔间,再关闭房门。
“宗上,您离臣那么近,不妥。”
宋迟好不容易将那夜的梦忘了个七七八八,孽鸩凑近一点,一下子全记起来了。美人如玉气如虹,纤细腰肢离他不过一个转身的距离。
房间逼仄狭小,又关了门,呼吸被人调动起来,再难平复。
宋迟觉得,自己还是有几分圣人遗风。若换了旁人,一夜酥梦后再面对梦中人,又是这样气氛恰恰好的时候,别说是想入非非,直接霸王硬上弓,就地回温梦境,也是可能的。
孽鸩不觉得。
他只对宋迟突然矫情的要求感到一丝烦躁,往旁边坐了坐。
“你可知,本宗把你找来,是为何事?”
宋迟莞尔笑道:“臣对兵法的理解不如向晏,拳脚剑术不如干月,行医救命不如霍岚,断案审讯不如谭明,律法条文的背诵不如程厝,本教经典的背诵不如亓非,打理内务不如冬茶,甚至还不如商同良有援兵可搬。”
“原来你还有些自知之明。”孽鸩冷哼道:“本宗还道你是聪明得找不着北了,自诩在这硕大的国师府,无人能及呢。”
“清楚自身能力与所长,也是聪明的一种。”
“呵,那你这聪明人给本宗说说,本宗是为了什么找你?”
宋迟今日没顾得上取那把被自己冷落有些时日的羽扇,说话时盯着孽鸩眼睛,倒显得诚心诚意又谦虚不少。
“臣虽有那么多不及他人的地方,也算是有一技之长,不然宗上早将臣轰了出去。”
“别废话。”
“臣所长,在于融诸教臣优点于一身。”
孽鸩冷笑三声:“你这话让亓非几个听了,不怕把他们大牙给笑掉?”
宋迟不知不觉离他又近如咫尺,和善的笑容透露些许暖意,竟与白明的形象越来越像:“亓大人看人很准,不会笑话宋某的。”
孽鸩:“刚夸你一句,你又自负起来,谁说亓非不会笑你?”心中暗暗记下,一定要叮嘱亓非,别在宋迟面前将赞扬的话复述一遍。
这人哪里缺人赏识,分明是赏识太多,都溢出了。
宋迟“哧哧”笑了几声,不语,毫无拆穿小国师的念头。
孽鸩眉头拧成疙瘩,抬腿在对方鞋面上重重踩了一脚:“你笑什么?”
“臣笑自己自不量力,揣测错了麻衣大人的心思。”
孽鸩“哼”声落下:“过会儿再与你算账,你先回答本宗前一个问题。”
宋迟慢悠悠开口:“宗上愁的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孽鸩一惊,知道他能猜个大概,却没想两件事都猜到的,一时间忘却方才的打闹,抬头追问道:“哪两件?”
第50章 50
宋迟晃了晃自己两根中间的手指头,说完一件事放下一根:“本季的神礼,东北的教兵。”
他说是教兵而不是战事,确实猜得准。
孽鸩本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此时精神头上来,继续追问道:“接着说。”
宋迟笑盈盈道:“这两事看着都难办,实则是一件事,即宗上您,当下无力吸附所有手中有实权的重臣,包括远在东北的和殊。数十万教兵不能握于手中,征收神礼没有稳定有力的军队使用,自然容易出现底下人偷瞒漏交的情况。”
“依你之见,本宗应该先掌控教兵?”
“以您的年纪与资历,怕是难。”
“这还要你说?”
孽鸩抬腿,又想踩脚以示自己的不满,却在抬起来的一瞬间,被宋迟搁在桌下的一只手抓住:“还来啊?”
温热的掌心贴着绸缎料子下的光滑脚腕,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恍惚,想起了数月前那晚荒唐的梦境。
孽鸩奋力抽出自己的脚,这次不需要宋迟多说,坐得离他远远的。
宋迟哑言片刻,找话似的,不再同他玩闹,认真分析起来:“其实不止这两件,您眼下是事事都难,但万事又是牵连如蛛丝的,您不若先……”
身穿粗麻短打,口吐天下大事,足不出户,知四海变化,一言未发,料主公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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