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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意 完结+番外 (席云诀)


  薛存芳心下狐疑不已,到底接下了,低头扫了过去。
  薛存芳想过,来人必然是从九渡城来的,或许是沈良、孟云钊、付全安……甚至那位剑堑关的守将……如何也没有料到的是,等在外面的竟是一位此时本该远在千里之外的人。
  薛存芳本欲推拒,只因觉得自己染了一身的尸臭之气还未洗尽,无奈没什么力气,只得任由这人抱了他满怀。
  在这个怀抱里,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懈下来,紧接着只感一阵眩晕之意袭来,他眼前一片发黑,顿时看不清聂徵了。
  他听到了耳畔急切的呼唤,却无力应答了。
  他隐约捕捉到了某个骇人的字眼,挣扎着出声反驳了一句:“不要……”
  他无力道:“不要……鹤嘴壶……”
  那细长而冰冷的壶嘴很快被塞进嘴里,顺着咽喉一路深入,薛存芳拧紧眉心,只感不适、恶心……不自觉攥紧了那人的手。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一般,好不容易捱过这一关,他不禁一叠声地呛咳起来,送进去的汤药很快又从嘴角渗出,那人也不弃嫌,连忙伸手为他擦拭……
  “你说齐王?”孟云钊道,“此次多亏他及时赶到,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三天前,沈良带了消息回来,付将军和我商议着去单于庭帐要人,却听闻匈奴人将你严防死守,哪怕是飞丹和流霞这样的高手也钻不进空子,而九渡城又只有一群老弱病残,我们便辗转去了剑堑关搬救兵,你猜那位吴将军怎么说?”
  孟云钊冷笑了一声:“不过是要他出百来个人,一味推三阻四,搪塞敷衍,说是要先给天子上奏,等来圣意裁定此事。”
  孟云钊和他大眼瞪小眼,“困了?是了,你身体还虚着,容易困倦实属正常,睡吧……”
  好一会儿见薛存芳没动静,他才反应过来,“你想见齐王?放心,等会儿我就把他叫来,告诉他你醒了,他一定高兴……”说着不由分说地将人按倒在榻上。
  无奈一沾上枕头,困意仿佛自脑后蔓延而上,他挣扎着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睫羽仍不可抗力地往下垂,忙抓了一把孟云钊的衣袖,“让他……一定来见我……”
  等到再度醒来时,窗外已是夜色深沉,室内点燃了烛火,洇开一片融融的灯晕,而灯晕中拓有一抹漆黑的人影。聂徵独坐在桌边,面朝着床榻的方向,正静静望着这边,也不知坐了多久。
  薛存芳道:“为何从来不告诉我,那人是你?”
  薛存芳怔忡了一下,轻哂道:“聂徵,你当年才十四岁,我不会如何。”
  聂徵似有不甘,低声嗫嚅道:“你不过长我两岁。”
  聂徵道:“存芳,若我如今再与你陈情,你的态度是否会有所不同?”
  薛存芳眉心微凝,正要开口说话,他又道:“你不必说了。”
  他们二人之间谈不上什么错过和悔恨,一切还来得及,没有什么不好。
  唯独他明白自己有什么不同,在此之前,他从不曾有一刻忘怀过聂徵的身份、地位,忘记过此人姓聂,是真正的聂家人……而在知道聂徵正是当年那人后,这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他有一种卸除了某些包袱后的轻松,面对这人时,仿佛再没什么不能袒诚的,有意压下的情感也轻飘飘地浮动上来……
  聂徵面露无奈之色,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伸出手来,指尖落于他的脸侧,目光随之凝定于他的面容,他的动作放得轻柔,只顺着轮廓缓缓勾勒,如细润的毛笔描画迤逦山水一般,眼神专注似有热度,那份温度一路传递到手下的动作上,叫薛存芳错觉他的指腹似乎也变得灼烫起来。
  他以为薛存芳特意来扶柳是为了这位弟弟。毕竟薛存芳和庶母的关系一向多有疏远,这么多年来,薛存芳难得重回故里,首次登门拜访,这位庶母却说是身体不适,对其避而不见。
  “你的身体还没好,我是你的大夫,怎能在此时离开?况且,若你当真出了什么事,我和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陪你在一起的日子比我亲弟亲妹还长,怎能在此时弃你于不顾?”孟云钊说这话时语气激愤,许是气得狠了,瞪他的样子不像是在看患者,也不像是在看兄弟,更像是恨不能横刀相向的仇人。
  薛存芳沉吟良久,开口低声道:“风雨欲来,而你们该尽早从阴云下走脱。”
  “这些东西本有你的一份,”薛存芳摇了摇头,语气因一线犹疑而显得缥缈不定,“此事若了,不论如何,我应当都不会在京城了。”
  他弹劾了一个人——这人为武阳王,是皇帝亲二叔的嫡子,名义上的堂哥。
  薛存芳道:“只因先帝认为,薛氏穷兵黩武,数年来消耗甚巨,他有意与胡人议和,那时朝堂上支持议和之人不在少数。父亲回京,实则是势在必行。”
  “父亲是如何死的?兄长一直伴他左右,分明比谁都清楚!”
  “闵氏多年前已逝于太陵,她的宫女怎会千里迢迢突然现身在扶柳?”薛存芳徐徐摇首,叹了一口气,“是你被人设计了。”
  不止这五万人,还有另五万人,武阳王麾下的私兵足足有十万之众,被他偷偷养在了北疆的莽川原。
  武阳王昔年上报时,说这五万边民被囚胡地多年,早已妻离子散,无家可归,是自愿从军。可等聂徵抓人来问,这当中虽有人的情况确是如此,却也有不少人跪倒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哀哀欲绝。原来他们大多是被胁迫着留于此地,好不容易从胡地逃出生天,本以为重获自由,然而踏足国土十余年,竟无缘归乡,得见家中妻儿一面。
  他怔忡片刻,等到手上的疼痛之感一时过去了,方才抬起了头,“你再说一遍。”
  薛黎得到消息后,大哭了一场,而后被送往了扶柳……
  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帐,余光里隐隐瞥见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他抬头看去,一眼见到了帐外人衣袂上以金线勾勒的行龙。
  起初他给聂泽上了密奏,聂泽本不赞同由他主理此案,此为谋逆不赦之罪,武阳王及一众党羽大多要被处以极刑、株连九族。聂泽为小弟顾虑,虑其为此沾染杀孽太重、招惹仇恨太深。可偏偏武阳王姓聂,这其中不知是否还牵扯进了皇族见不得人的阴私?唯有让同样姓聂、既可信任、又知分寸之人来处理——放眼朝野,此不过一人。
  二人正走在侯府的回廊,聂徵一路走来,面上尚且自持,脚下却是步履生风,其内心殷切期待可见一斑。
  “说是亲自登门向我赔罪,怎料去时好好一个人,来时把自己都给弄瞎了,害母亲将我狠狠斥责了一番。”
  孟云钊瞬时就松动了,“那自然没什么不可。”
  假山间的清涧顺着沟壑汩汩流动,水面下五色斑斓的锦鲤不时冒出头来吐息,惊动一个又一个涟漪,池畔的垂丝海棠于枝头垂落,如佳人临水照影,艳光四射,随不时袭来的一阵春风微微颤动……光阴大抵如斯,无形无色、却有诸般踪迹可循,唯独从这人身上流淌过时,仿佛比别处的都要慢上一分。
  他从枝头折下一枝开得正艳的海棠,毫无怜惜之意,只在将它借花献佛,辗转送至薛存芳面前时,那花被爱屋及乌地一并收拢到他饱含缠绵情意的眸底。
  薛存芳十六岁时被太后接到永宁宫养病,怎料其后非但没有好转,症状反而变本加厉,太医院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用尽了无数的灵丹妙药,仍不见起色……值此命悬一线之际,药王谷谷主入宫拜见,被太后请至永宁宫。不同于宫中太医谨慎到温吞,谷主游历江湖数十载,览闻辩见,一番诊治下来,断定薛存芳本身旧疾已无足轻重,他是中了毒。
  皇帝如何处理,就是他的家务事了。
  “‘水色’毒发后,毒性极为猛烈,再好的灵丹妙药也只能弃用,药王谷的解药不管用了,后来的解药是我为他特意研制的,其中只能融入可与之抗衡的毒方,以毒攻毒。”
  “他十七年来初回中山,已是人生地不熟,自己又看不到了,环伺左右,家中亲族也没什么可托付之人,”孟云钊郑重道,“齐王殿下,我唯有把他托付给你了。”
  聂徵执过他的手,五指紧密扣入他的指缝,道:“你也该和我走了。”
  “不,”聂徵不禁笑了,“是非常。”
  四面的屋舍将天井格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小块,而这方寸之地已被正当怒放的紫藤充满了,紫藤无骨,攀援于架上,又垂落千万条柔蔓,袅袅婷婷,如烟如雾。头顶的一小片夜空上,正悬挂着一轮皓月,月华倾泻如练,映照得紫藤有如一片萤烁幽微的海浪。薛存芳就被拥簇在这海浪之中,他坐在秋千上,一只手牵系着秋千绳,仿佛在静静等候着什么。
  聂徵甫一走过去,这人就抬头直直看了过来。
  聂徵以手帕为他擦拭嘴角,余光里见他的另一只手也悄悄拉住秋千绳了。
  说着伸臂推动起了秋千,薛存芳随之被推了出去,绳索倾斜着抻直了,一下子将他高高荡了起来,漆黑的长发和雪色的衣袂一齐于风中蹁跹,紫藤花簌簌而落,又落在了他的发丝和衣袂上。为此事开怀似乎叫他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他抿住唇角,有心压抑着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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