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一日日暮,齐王一行途经一处驿馆,众人当夜在此地落了脚。
齐王自然被安排进了最好的厢房里,近来诸事烦扰,疲于应对。他屏退诸人,有意一人清静。一个时辰后,门扉被人叩响,为三长一短之声。
聂徵让他们进来了。
进来的有两人,皆着玄色劲装,头戴皂纱帷帽,难辨面容。
他抬头看过去,一人解下帷帽,上前一步,俯身行了一礼,“齐王殿下。”
“扶柳伯不必多礼。”
二人曾有几面之缘,只能论的上点头之交。
“此次委屈扶柳伯了。”
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见薛天,甚至不能让皇帝知道,他们二人曾见过面。
聂徵忖度起此事时,才发现身边可用、可信又不会将此事通禀圣上之人寥寥无几,好在并非没有。
“不知齐王殿下如此召臣前来,有何要事?”薛天对他,自然免不了提防和戒备。
可今次聂徵不得不与他交浅言深了。
“扶柳伯,你去过莽川原吗?”
走前薛天到底问了一句:“殿下为何要助薛氏?”
此计是在害薛天,却是在助薛氏。
聂徵沉吟一阵,道:“我与你的兄长……为挚友。”
其后聂徵呈予皇帝的密奏中,言明三年前武阳王寿宴,扶柳伯应邀赴宴,受到了武阳王的暗中招揽,其觉察到武阳王不臣之心,有意深入虎穴,蛰伏于武阳王身侧,收集罪证。无奈武阳王于北地之势树大根深,周遭群狼环伺,敌友莫测,扶柳伯亦不敢轻举妄动,而今得齐王巡视之机,方陈明真相,并奉上武阳王一应罪证。
这些罪证经聂徵筛查后,泰半送了上去,却也有一些被他亲自焚毁了,从此无人得知。
即便如此,只怕也难以打消聂泽对扶柳伯乃至薛氏的疑心。
直至聂徵受命重回武阳,半途中收到北地连夜送来的一份急报。
纸上的内容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竟松了一口气。
父皇一度耳提面命要他做的齐王,慎独持身,克己奉公……他或许难以圆满了。
皇兄的信任他亦注定辜负了。
他有了私心。
扶柳伯身首异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对方的血实则是染在他手上的。
——但他不会后悔。
第51章 番外:后来事
薛存芳和聂徵已有两年不得见。
他在中山,聂徵在京城,相隔两地,千里之遥,唯有鸿雁传书以寄托一二。
好在这两年他也没怎么闲着,皇帝颁布敕命于剑堑关外重筑外城,大抵是念及昔年发起此事的薛将军,薛存芳也落了个监工的职责。对此他分外上心,一得闲就频频往关外跑。
大昭在北疆有这番大动作,匈奴自然不乐见。
匈奴人暗中纠集了一支军队,不时前来侵扰滋事,北军遂往外城调拨了人马驻扎。只是敌暗我明,匈奴潜伏在暗中伺机而动,大昭军队难免被动,好在人数上是敌寡我众,几番摩擦下来,也没叫匈奴人讨得什么好去。
第二年匈奴人渐渐不怎么来了,似是就此偃旗息鼓了。
大昭人以为这些匈奴人是见攻城无望,灰溜溜地滚回北边放羊去了。
薛存芳却不这样以为——他对匈奴而今的那位单于有几分了解,呼延墨毒不是个会轻易善罢甘休之人。
他只得督促各城尽快修筑烽火台,以备不时之需。
因皇上的一纸诏书,这一年来为各种由头奔赴关外的人多了起来。因其余城池未成,九渡城便被重新翻修和扩建了一番,而今城中来往人马繁多,不复昔日的荒凉冷清,已成为了北疆一处举足轻重的枢纽。
那是第二年的冬天,第三座城池雁回即将竣工。黎明时分,天边隐现一抹微茫的鱼肚白,悄无声息地向周遭蔓延,驱散了深沉的夜影,而静静蛰伏于地平线上的夜影抢在这之前,竟纷纷浮动起来,一齐涌动着向雁回奔来。
城楼的守将发现异状,放眼远眺,顿时悚然色变。
他扬声大吼道:“匈奴人来了!”
北疆十七年无事,一朝再起干戈。
右贤王携十万大军汹涌而来,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驻留在雁回的军士人数远不及敌军,况休兵近二十年,军中大多年轻人根本没和匈奴人打过,这一交手竟大有生疏之感,匈奴人之悍勇比过往听闻更甚!
大昭军队在匈奴人的攻势下节节败退,主将见不敌,萌生退意,遂弃城而逃。
匈奴军队不出半日即攻下了雁回。
诸人一路溃逃自九渡城,接到狼烟信号后,九渡城和另一座九韧城已是大门紧闭,紧急调度起人马和军备,做好了交战的准备。
剑堑关的北军亦在第一时间被调遣到了外城来。
只是都来不及了。
当天日落时分,北疆的天空亮如白昼,晚霞被冲天的火光映照得艳丽无匹。
——匈奴人将雁回城一把火烧了,城中来不及逃出的百姓和工匠有两万,士卒有八千。
这些人匈奴一个都没杀,通通抓回去做俘虏,传话要和大昭人谈条件。
皇帝得讯大怒,在朝上亲封了一位大将,不日将赴北疆统率北军,迎击匈奴。
对这位人选,薛存芳心中有数。
薛氏如今无将才,晏氏常年守着南边,当年北军出了那档子事儿后,留下的几位将军都是主和之人,终归少了几分血性。皇帝手上可用之人不多。
到真见了这人时,他还是生出了一分疑惑。
那是在中山太守为新任的北军大将军接风的晚宴上,薛存芳应邀前往,时隔两年,终于再次见到了聂徵。
目光相接时,聂徵的眼神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刻,方才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晚宴上他没怎么和聂徵说话,齐王殿下、北军大将军……炙手可热的红人啊!多的是围着对方说话的人,不差他这一个。
只在离席前他走到了聂徵面前,预备客套地和对方打个招呼,表示小侯身体微恙,先行告退,就不奉陪了……
他执起酒杯,还没说话,一旁有多事之人先开了口。
“中山侯与大将军当是旧识吧?”
废话!薛存芳暗暗腹诽,面上抿起嘴角笑了一笑,“确是有旧。”
“暌违日久,今日再见王爷,风姿不减当年。”又说了一句漂亮的场面话。
于是聂徵也跟着笑了,觉得这话太假,谁又能比得过眼前之人的风采?
他忽而伸出手,从另一侧握住薛存芳手中的酒杯,掩在旁人的目光后微拢住对方的指尖,再低下头去,就着薛存芳的手饮下了这杯酒。
这般姿态本有暧昧之嫌,聂徵松开薛存芳时的动作却来得洒脱自如,打消了旁人的疑虑,只觉得齐王与中山侯的交情确实匪浅。
他赞了一句:“好酒。”
又笑看薛存芳,“多谢侯爷美意了。”
薛存芳颔首莞尔,间隙里暗暗给他使了一个眼风:又不是给你喝的!
聂徵笑意渐深,也不知对方意会到其间深意没有:你的酒,更好喝。
薛存芳退出来后被人告知,适才道上出了些变故,车马一律挪到了东南角的侧门外。
他被人领着一路蜿蜒曲折地走过去,在侧门外只看到了一辆孤零零的马车,哪儿见其他人的车马?马夫也换了个样子,人高马大的,比原先那个壮实多了——不大像是寻常马夫。侯府上只剩下一个贴身的小厮,见他来了好一通挤眉弄眼,怪模怪样的。
——这是有什么古怪?
薛存芳缓缓走过去,在马车前迟疑一瞬,轻轻掀开车帘往里面看了一眼,又即刻放下。他立在原地怔忪片刻,随即俯身钻了进去。
落座后,他抬眼看向对面的人,颇感纳罕,“你怎么出来了?”
聂徵理所当然道:“想见的人都走了,我为何还要留下?”
他以目光悄悄丈量了一番自己和薛存芳之间的距离,微一凝眉,主动坐了过去,挨住对方的肩头,侧过头去凝视薛存芳,对方亦静静回望着他,二人眸中映出了彼此的影子。
聂徵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便伸手揽过了他。
他以下巴在薛存芳柔软的鬓发上轻轻摩挲,贴在他的耳畔低语道:“存芳,我好想你……”
薛存芳的手也扶上了他的腰侧。
二人静默偎依一瞬,薛存芳开口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此次来了,你还会走吗?”
“我已告诉你我的答案了。”
薛存芳心下一动,想到了他适才的那句“想见的人都走了,我为何还要留下?”。
“皇上……会允许吗?”
两年前聂泽会对他说出那番话,想必是发觉了他和聂徵之前的不同寻常。那时他并未一口应允聂泽,只推说需要斟酌……此情关乎聂徵,又岂是他能一人擅专的?聂泽难得做了回恶人,对他说了些不中听的狠话,还是放他回中山了——后来聂泽想必知道他的答案了,这两年来的节令或年宴聂泽不曾召他入京一次,应当是……憎他入骨。
聂徵全然不知此事,只道:“你不必担心,皇兄那儿有我周全,他已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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