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存芳是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长生,是长生来了吗?”太皇太后听到动静,伸出脖子来打望,又招手催促道,“过来。”
薛存芳忙迎上前去,先执住对方那只颤巍巍的手,再屈膝伏在对方脚下,柔声回应道:“是长生来了。”
“长生”——本是祖母给他起的乳名。当初生他时母亲难产,可谓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得来母子平安,此后不但母亲落了病根,连他也是个先天不足的纤弱体质,祖母便为他起了这个名字,其寓意不言而明。只是他的身体总不见好,小时候更是发过好几场大病,一病则如山倒。母亲急了,有一次竟和祖母当场争执起来,责怪祖母给他起的乳名太重,他的体质压不住,才会害得连年缠绵病榻……祖母当年贵为太后,夜里必须回宫,不能守在他身边,只呆了一会儿就走了,但祖母摸着他的头,轻声呼唤他“长生”,又压着声音低泣,这些他都记得。
“长生,”太皇太后唤了他一声,眯起眼睛笑了,笑出了一脸的褶皱,“昨日是你的生辰,可开心?”
“自然开心,”薛存芳点点下巴,乐得眉飞色舞,“我请来醉仙楼里最好的厨子做了满桌丰盛佳肴,云钊还为我请出了群芳苑里那位弹箜篌最好的司琴姑娘,奏一曲《高山流水》,可惜,满桌似我一般的大俗人,平白毁了此曲意境。”
“好、好……”太皇太后拍拍他的手,“我本来想去你家里贺生,可他们都不放我出去。”她扁扁嘴,语气委屈得像个没分到糖吃的孩子。
薛存芳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
“来,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太皇太后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塞进他手里,薛存芳低头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那是一个小孩模样的布娃娃。
自十岁入京以来,每年生辰,祖母都会送他这样一个按他的模样亲手缝制的布娃娃。
薛存芳问道:“祖母,长生今年多少岁了?”
“你怎么连这都不记得了?”太皇太后嗔怪道,“你八岁了!”
此言一出,满座的人禁不住都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太皇太后抬起头来扫视了一圈,“既然今日你们都来了长生的寿宴,就不能空着手来,生辰礼呢?”
神态间竟颇有几分当年统御西宫时的不怒自威。
薛存芳这才明白“好事”何来,又是失笑,又忍不住要偷笑。
在座诸人哪怕昨晚不方便去他府上,也都送来了不失身份的贺礼。尤其是宫里送来的,那着实是一份不菲的“厚礼”。眼下这些人被太后催逼着还得面对面再送他一回,不知道该是如何的无可奈何,于他而言,又怎能不算是一桩天降之喜呢?
薛存芳第一个走到聂泽面前,大大方方地摊开手讨要:“皇兄。”
聂泽横了他一眼,“给。”
送出来的是一方玳瑁玉印。
“中山侯可得小心,贪多嚼不烂。”萧皇后抬起手,又忍不住刺了他一句,这才把手扬了下去,身后的宫女随即送上一幅卷轴。
薛存芳笑吟吟道:“皇婶,礼多人不怪嘛。”情知这位皇帝的贤内助平素操持内宫,开源节流,统筹有度。只怕是这三宫六院里最……抠的那一个,而今多送了他一份贺礼,背地里不知道得有多心痛。
聂琛送他的是一幅自己亲笔临摹的《滕王阁序》,薛存芳见他小小年纪,已初成笔锋,心下暗暗赞叹。
到了聂玧,小孩儿东看看,西看看,余光里见薛存芳立在他面前岿然不动,不得不将目光转回来,一双眸子还在滴溜溜地转,陡然间灵光一现,一下子指向薛黎,“先看看阿黎哥哥的!我不急,不急。”
薛黎送的是自己所雕的一支竹箫。
这礼物和其他人的比起来似乎过于寒碜了,他递给薛存芳后就低下头去,鬓发下露出两只通红的耳朵。
薛存芳将竹箫送至唇边,启唇轻轻吹了一口。
便夸了一句:“声音不错。”
“阿黎有心了。”
薛黎方才肯抬头来看他,一触及到他的目光又飞快地往下埋住头,低声道:“父亲喜欢……就、就好。”
薛存芳面上笑意不减,心下忍不住叹了口气。
再回头去看聂玧,“阿玧,你的礼物呢?”
聂玧对他招招手,“小伯父,你过来。”
薛存芳顺从地靠了过去。
“再低一点,来……”聂玧神神秘秘的。
薛存芳随之俯下身,倏然间只感脖子往下一沉,两只小胳膊挂上了他的,聂玧探出身子贴上他的侧脸,用力“吧唧”了一口。
“这就是我的礼物!”
众人反应过来,一派哄堂大笑。
聂玧眼巴巴地望着薛存芳,“小伯父,你喜欢吗?”
薛存芳揉揉自己的脸,无奈地摇起了头,“你啊……”
聂徵那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皮猴似的儿子?
因聂徵的座次是右手边的第一个,薛存芳反而是最后才走到了他面前。
聂徵正低头细细摩挲佩戴在腰间的一块白玉,薛存芳不禁跟着看过去,那玉洁白无瑕,通透莹润,被雕刻成一朵莲花的形状,笔法细腻精致,花瓣舒展自如,栩栩如生。
他一眼看过去便很喜欢。
聂徵慢吞吞地将玉佩从腰封上解开,朝他递过来,中途动作忽然顿了顿,薛存芳一直盯着他不放,见状生怕他反悔,忙主动伸手去接,无意间触及到对方的指尖,他还什么都没感觉到,聂徵就有如被火烫到了一般松开了手。
薛存芳抬眼看去,聂徵慌忙移开了目光。
“多谢了……”他若有所悟,缓缓勾起唇角,笑意来得浅淡却暧昧,有意压低了声音,唤出一个名字,“徵哥哥。”
于是薛存芳很快看到,不过转眼之间,聂徵的耳朵尖透出了一种深艳的绯色。
这人……真是有意思。
第3章 邀约
众人既送了礼,太皇太后讲究礼尚往来,非得留他们一起用过孙儿的寿宴才算完。薛存芳顾不得旁人作何感想,他自个儿对此乐见其成便是了。永宁宫小厨房里那位御厨手艺一绝,纵是天子未央宫里的私厨也拍马不及,叫他只要来了一趟永宁宫,回去后就牵肠挂肚的。
饭后宫女扶太皇太后下去休憩,又到了太子和伴读往南书房里早读的时辰,今日多了一个薛黎,聂琛也领着一道过去了。
屋里剩下的人说话自然方便许多。
先起了话头的是萧皇后:“皇祖母近来身体看来倒是十分康健。”
“不错,”妇唱夫随,皇帝第一个颔首附和,“今日为了逼我们给中山侯献礼,竟是把这屋子里泰半的人都给认了出来。”
皇后攥着一方丝帕,掩唇轻笑了一声:“老人家,到底是喜欢热闹的。”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将这个话题延续了下去:“说来这家里若是多添几个孩子,自然就热闹起来了,今日中山侯世子来了,我看太子不也高兴得紧吗?”
薛存芳吃饱喝足,本安安生生坐在一边喝茶,听到此处,心下暗叫一声不好,搁了茶盏抬眼看去,果然正对上聂泽递过来的目光。
“侯府只得一个世子,未免过于冷清了。”
“何况……”聂泽眉心微凝,沉吟道,“我看那小世子,并不像你。”
薛黎是从薛天那儿过继来的,本就不是他的骨肉,像才怪了。薛存芳暗暗腹诽,但也明白聂泽言下深意。
只怕薛黎适才的一言一行都被皇帝看在了眼里。
还未到年关,这对夫妻又来这一套……薛存芳憋不住欲叹一口气,目光无意中发散出去,触及到不远处不动如山的身影,怔怔定在了那抹扎眼的红上。
俄而,薛存芳唇角微勾,又连忙收敛住,那一口气到底徐徐叹了出来。
聂泽瞥他一眼,“怎么,又烦了?”
“微臣不敢,只是推己及人罢了。”薛存芳眉心微颦,满面忧虑,仿佛真是在为旁人费心思量,“虽则侯府没什么孩子,好歹还有几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又有夫人为我操持侯府,她是扫眉才子,将阖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无一处不打点得细致妥当。倘是后院里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那才不知该是何等凄清寂寥呢……”
说完撩起眼皮偷偷看了一眼,因了他这席话,帝后的目光都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萧皇后难得对他说的话表示赞许:“中山侯说得在理,这后院里总得有个女人在才好。”
“小弟,”聂泽用了这个称谓,表明他说这话时只是站在一位关爱兄弟的兄长立场,“聂玧今年已六岁有余了。”
这话的言下之意来得再浅显不过,在座之人谁都听得明白。
——聂徵的正妃、聂玧的生母郑氏,至今已谢世六年了。
而这六年来,聂徵不曾再娶,更不曾纳一房侧室,齐王府偌大的后院里空无一人,冷冷清清。齐王聂徵在传闻里早已成了“尾生再世”,和薛存芳的风流之名截然相反,是京城里家喻户晓的痴情种。
“兄长,我明白。”聂徵沉声应道,目光冷淡如飞霜,轻若无物地掠过薛存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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