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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寇右带刀 (任池)


  落地时,只听格外清脆的咔啦一声。
  “啊,裤子绷坏了......”他非常懊恼地说。
  对方摘下斗笠,给了他个白眼。
  “咱能别打了吗?师父。”
  花岛脱下西装,换了粗布衣裳,坐在海滩上逗弄螃蟹。潮汐扑湿衣角,送来熟悉的气息。
  老人烤了两串鱿鱼,但他并没有打算给徒弟一串。
  “我就料到你会来。”
  “哦?”
  “这次,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所有事吧。”
  花岛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良久后:“谢谢师父给了我一次从头来过的机会。”
  “你要是真的谢我,当初就不该离开蓬莱。”老人放下烤串:“我赋予你重生、教你刀法、赠你锈刀,不是让你参与人世纷争的。”
  花岛将一支香烟衔住,拢起手掌点火。四周静得只能听见海浪冲刷礁石的声音。
  “还记得你离开的时候跟我说了什么吗?”
  “尽是些天真话。”花岛回忆道:“我说我要救世济民,去做个游侠。”
  “共和党也好,武士也罢,只要手握武器,那就得背负杀戮和罪孽。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该杀的,有的只是不同的立场罢了。”
  “每个人都像您老人家这么想,那谁来推动时代前进呢?”
  “天地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我已经活了三百多年,老得不成样子,原想着你能继承我的衣钵,看来还是不行啊。”
  “我终究只是个凡人罢了。”花岛把锈刀递过去:“这刀,今天还给您。”
  “凡人啊,凡人......你和韩家那小子一模一样,执迷不悟。”
  “谢谢夸奖。”他笑道。
  这天晚上他们并肩坐了许久,直到日出。老人拔出锈刀轻轻一碰,那刀刃立马断成两截,吸引了一群嗜血的海鸟。
  “你走吧。”
  “师父。”
  “这大概是你最后一次回蓬莱了。”
  /
  共和党的船远渡重洋时,武士们正向着朝天京集中。
  仪王、耀王战死,勤王投敌,韩径夜袭了唯一的军符,成为大贺朝最后的将军。
  没有鲜花、锦旗、钟鼓乐,留给他的是支离破碎的王朝。
  进城前,青灯卫们在方圆十里唯一的驿馆歇脚。
  清晨窗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屋檐下挂满参差不齐的冰凌,韩径夜注意到院子里跳枝梅已悄然绽放。他在火炉上暖了手,小心翼翼地铺平宣纸,润了润墨。
  “将军大人,皇上又催了我们一次。”门外有人来报。
  “中午就动身。”他拢紧围巾。花岛在火车上给他的围巾,从那往后便一直不曾摘下,似乎成了冰河时代中唯一的温暖。
  韩径夜终于落笔,他不知晓花岛身在何处,但有一种奇异的直觉——他会看到这封信的。
  书写罢,将宣纸折好推进信封,缓缓系上细绳。
  “若在皇城灵犀门下遇见花岛,就把这封信给他。”动身之前,男人如此嘱咐剑南。
  “欸?您不亲自给他吗?”
  “我怕我等不到了。”他轻轻弯起唇角:“所以,你一定要替我等到他啊。”
  ......
  /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两个月后。
  蓬莱是唯一没有被冰冻的地方。
  红衣人手牵白鹿,踏歌而行,一旁老人叹息着轻轻绕指,吸引了无数鸟雀。
  “蓬老为何哀叹?”
  “哀世人生之艰难,叹神仙不如少年。”他答道。


第23章 第 23 章
  大贺王朝迎来了它最后一个秋天。
  共和党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兵至已被联合军占领的泮中。
  红旗高扬,日光被过滤成血红色,投落在冲锋士兵的脸上。
  “攻他的城门!”
  “营长,咱们主攻哪个门?”
  “什么主攻?全都给我往死里打!泮中拿不下,永远到不了朝天京!”
  飞沙走石,子弹呼啸,这仗已经持续了六个小时,共和党仍被拒之城外。北、燕士兵们在城墙上整齐而怪异地高声歌唱,颇具四面楚歌之感。
  “他妈的,”有人问:“支援到底会不会到?”
  “就算没有支援也得拼到底!就算死在这儿,也不能让北国佬抢了我们老祖宗的土地!”
  通讯营被炸毁,年轻的联络员在壕沟中搭建了简易装置,努力辨清电波里的讯息。
  “他们说就快——”
  刚开口,猛烈的扫射又噼里啪啦落了下来。士兵们护住脑袋,在碎石飞扬中努力瞄准,试图组织反击。
  “操他娘的崽儿,一步也推不动。小王掩护我!”
  一阵轰鸣撕裂了他的声音,忽然,不远处的天空中出现一片黑云,那嗡响就像蝗灾爆发。
  “飞机!”联络员大喊。
  数十架飞机低空掠过,卷起狂风与雪花,紧接着一个漂亮的上扬,转瞬就飞越到城池之上。
  轰隆!
  炸弹落下,坚不可摧的城墙被轰塌一角,显露出苍老疲惫的姿态。
  “是东国的战机!援兵到了!”
  共和党们蜂拥而上,偶有人抬头,注意到坡顶一匹白马赫然出现,强光勾勒出骑马那人的剪影。
  “他是谁?”
  只见那人一甩缰绳俯冲而来,浩浩荡荡的队伍随即被牵出了山坡那头——数不清的兵、马,高高飞舞的红旗,浪潮一般汹涌着奔腾着,令人浑身颤栗。
  “攻下泮城!三天后我们就能到朝天京!”领兵人身披风雪,琥珀色的眼睛闪着光。他将旗帜插上城墙,没有一丝停滞地穿过门洞。
  花岛回来了。
  他带回了东国军队,给千千万万共和党人注入一剂希望。
  此刻的他已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流寇,也不是那个不思进取的小卒,他能够独当一面,在风雨飘摇中坚定地踏过万里河山。
  眼前的天地,在这一刻便豁然开朗。
  “冲啊——!”有人扯着嗓子嚎叫。
  冲破暗无天日的长夜,冲破冰天雪地的大陆,在这个绝望与希望并存的世界上挣扎而活。
  花岛不记得他多少次被炸弹掀翻,又多少次爬起来。爬不起来时,总有人向他伸手,他记不清那些人的模样,但这股力量被继续传递下去。
  后来,李猷之在回忆录中这么写道:
  “战争是残酷的,我看见血流成河,看见尸横遍野,看见血肉之躯被子弹撕裂。当然,也只有在战争之际,才能看见一个民族的本性。
  他们永远是炽热的、粗野的、义无反顾的,就像裹挟着黄沙的江涛。我无比热爱着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和土地上千千万万的子民,哪怕是平日最不堪的人,拿起枪杆为未来战斗时也闪耀着近乎圣洁的光辉。”
  泮中一役大获全胜。
  硝烟弥漫的废墟上,群鸦悲鸣。活下来的士兵安葬死者。
  黄昏将旗杆的影子无限拉长,运载尸体的板车一辆接一辆驶过,伴随着已听不出感情的点名声:“王老三,江苏苏州人;陈久春,四川昙城人......”
  花岛走过满目疮痍的街道,更明白了为何中山侯宁愿死也不愿让金陵变成这副模样。
  “哥。”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微弱的呼唤。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猝不及防涌出两行眼泪。
  是白狗。
  熟悉而遥远的声音,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哥......”
  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躺在尸体堆顶,金鱼似地大口呼吸着。
  花岛靠近他。
  白狗瘦的只剩下一副骨架,包在燕国黑漆漆的军装中,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这是那个拉起车来快得像风一样的小伙子吗?
  这是那个缅腆着说明年春天就要成亲了的人吗?
  花岛看着他的燕国军装,心脏最深处被狠狠扎了一刀。
  世道无情,无情至此。
  白狗说:“给我支烟吧。”风轻云淡。
  花岛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干瘪的“希望牌”香烟,递一根到白狗嘴边。他微微挪唇叼住,花岛便给他点上。
  血色残阳里一缕烟雾升腾。
  “夕阳无限好......”
  白狗深吸一口,肉体的痛苦消失了,他满意地合上双眼。
  “这辈子我欠你。”花岛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守着他。
  那人像是睡着了,香烟兀自燃烧。
  /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朝天京,皇城。
  白雪皑皑,天地茫茫,十二道城门依次沦陷,洋枪洋炮毫不留情地轰醒了这个沉睡帝国。
  烽火长安路。
  装甲车碾过千年历史的青石板,穿过神道、千步桥,炸毁了武庙殿,打碎了武神「望」的头颅,他们继续前进,来到皇城红墙根下。
  武士把守着城门。他们皆一身雪白,护额飘带在风中翻飞。
  没有人敢下令开炮。
  太和殿内的黄金龙椅,瑞安皇帝最后一次坐于其上。
  “只要您跟我们走,您还是皇帝,只不过换个地方而已......”安定侯跪在阶前,双手递上一份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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