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述一时哭笑不得,跟着花锦双走了很远后突然说:“大家都很喜欢你。”
花锦双一脸诧异,道:“废话,我这么好看这么厉害,谁不喜欢我?”
程千述笑着摇头:“是。”
花锦双跟他并肩而行,拿肩膀撞他:“师兄也喜欢我吗?我说什么师兄都会听是不是?”
“嗯。”程千述只当他在撒娇,心不在焉道,“不是答应过你了吗?”
花锦双看看他,到底没再多说,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阵,经过湖畔时看到许多妇人抱着木盆挤在水边洗衣,罗裙打了结挽在膝上,绣花鞋沾湿了,身后有许多幼童在你追我赶地嬉闹。
正是庆州城最好的时节,杨柳翠绿,碧波上荷叶轻晃,时而有蜻蜓停驻叶瓣上,须臾又飞走了。
程千述想:这里同边疆真是完全不一样,生在这里的孩子该有多幸福啊?
他又想起那黄沙中寒铁肃杀的豪情万丈,想起连绵的荒漠和沙丘,心中涌起热血;可一想到已经牺牲的父亲和生死不知的母亲,心脏便在这春光杨柳里一点点被绞紧了,直绞得胸口一阵闷痛。
“师兄?”声旁人唤他,程千述回过神,松开了毫无意识捏紧的拳头,指甲在手心掐出了血痕。
他背着手回答:“嗯?”
花锦双只看他一眼,抬手指向一个方向,说:“到了。”
程千述抬头,却见是胡同尽头一扇小门半遮掩在郁郁葱葱的三角梅下,那姹紫嫣红的颜色几乎覆盖了整面灰墙,在阳光下看着实在令人惊叹。
那木门上什么也没写,看不出是谁家的院子,两人走到门前,还能听到屋内传来犬吠。
“这里是……?”程千述狐疑地四处张望,下意识微微弓背成了戒备的姿势。
“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花锦双说,“放心,总不会卖了你。”
正说着,木门被从里打开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背站在门后,见了花锦双他也不说话,只朝一旁让开。
“这是哑叔。”花锦双介绍,“哑叔,这是我千述师兄。”
哑叔看了程千述一眼,抬手施礼,程千述忙道“不必”反而以晚辈之礼待哑叔,哑叔嘴角勾了勾,似很满意。
“他很喜欢你。”花锦双笑道。
程千述不似花锦双总把“喜欢”挂在嘴边,闻言有些不好意思,骨节清晰的手指摸了摸鼻尖。
花锦双带他进了院子,没几步便见葡萄藤下坐着一位披散着雪白长发的老人,满脸沟壑却很是精神,老人家穿着一身藏蓝长袍,未系腰带,就那么敞着衫,露出里面的雪白中衣。
“康爷爷。”花锦双行礼道,“晚辈带师兄来探望康爷爷,父亲和大哥也托晚辈问声好。如今的情形他们不便亲自前来,还请康爷爷莫怪。”
程千述愣了一下,随即惊了——这竟是那位江南四侠之一,康宁新的爷爷,赫赫有名的康老爷子?
第19章 暗潮
康老爷子年轻时也曾风流倜傥,长得是仪表堂堂,在江南四侠里排名第一,因擅用的武器是一把铁扇,创出“燕抄水”的独门轻功后形如飞燕,身形轻盈,轻易无人能追上,因此号称“白羽公子”。
羽当然是他的铁扇、身形轻如鸿毛的代指,而白则是康老爷子的一大特征——少年白头。
康老爷子年轻时有过许多风流佳话,几乎是江南姑娘心中唯一的梦中情人,可他在情路上却走得并不平顺,几乎尝遍了坎坷:爱而不得,求而无用,最终爱别离,生死两茫茫,一夜白了头。
程千述听过中原许多武林故事,这却是第一次见到故事中的真人。“白羽公子”抬起头时,阳光从他雪白的睫毛上打下阴影,纵使满脸沟壑,容颜不再,一身气度却依然能让人窥见他曾经雄霸江南时的风光无两。
“坐吧。”康老爷子抬手端茶,只看了二人一眼便继续将注意力放在了棋盘上。
程千述忍不住心里好奇:都说康宁新是老爷子一手带大的,可对比悲痛万分的康家人,老爷子倒似十分平静?
花锦双却是没坐,道:“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此事是双儿失察了,请康爷爷责罚。”
说罢不等程千述反应过来,少年竟是一撩袍跪了下来。
程千述大惊,忙要抬手去拉人,花锦双却摆了个“不必”的手势,目光沉沉地看着石凳上的老人。
康老爷子没出声,只是静静地拈着一枚棋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程千述蹙着眉心头焦急,花锦双跪得身板笔直,表情平和,高束的黑发在阳光下像是撒了金色糖霜,微风从几人间吹过,带出诡异的气氛。
哑叔端了新茶过来,收了茶盘佝偻着背站在一边,垂手不语。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眼见康老爷子依然没有让花锦双起身的意思,程千述不由道:“晚辈不知双儿做错了什么,但只让人跪着也不能解决任何事情。若非要如此,还请让我这个做师兄的代为受过。”
程千述一撩袍在花锦双身边跪了下来,膝盖在石板上撞出“砰”地闷响。
他大方利落地俯身一拜,道:“师弟年纪尚小,做错了事自当由教导不利的师兄受过!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花锦双拉了程千述一把,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但眼里却带着笑,直直地看着程千述,像是要看进他心底去。
那头康老爷子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棋子,道:“起来吧,坐着说。”
花锦双俯身一拜,被程千述扶着起身。他心头好笑:哪怕是爹和大哥,也未曾对他如此小心翼翼,他的身手还不至于连跪这么一时半刻也受不住。
但在师兄眼里,他仿佛总是容易受伤,容易惹事,容易出状况,时时刻刻都得看顾着。
这么一想,花锦双又理所当然地依赖起身边的人来,趁着师兄扶他,便将身体靠过去,肩膀蹭过对方胸口,鼻端传来程千述身上淡淡的药草味。
他勾唇一笑,在站直身体的瞬间又将笑容敛去了,低着头坐到了石凳上。
康老爷子不再说话,花锦双径直道:“被康宁杰一搅合,原本的计划就不能用了。但通过此事我和大哥已确定花家确有人和京里有勾结,甚至同康家也有勾结。如此看来,康宁杰这般有恃无恐或许也是因为背后有人。”
“无奈牵扯进了康家,我们也未曾料到。”花家道,“等此事风头过了,爹和大哥会亲自登门赔罪。”
程千述听得一头雾水,却察觉出是和康宁杰、康宁新有关的事情。
哑叔又端了茶点上来,将棋盘收了,康老爷子一拂袖,沉声道:“其实我早有预料。”
花锦双神情未变,似乎也早就知晓。
康老爷子冷笑道:“看你小子的神情,是早就知道了?既知道了,又何必来我这里惺惺作态?回去转告你爹和你大哥,用不着来找我。”
程千述蹙眉,虽早知道康家和花家向来不合,但没料到康老爷子会这般不客气。
花锦双却并不恼,淡淡道:“万事总不能事事顺意,哪怕我们都知道有些事无可避免,但既出了差错,花家作为牵头的人总得站出来。如此方为花家人。”
康老爷子道:“此事若一开始便由康家牵头,宁新也不会出了这种意外。我设想过许多他们兄弟之间互相争斗的结局,却没料到会是这样。居然让一个陪床少爷轻易毒死了?何其讽刺?”
“如今的康家当家是康正意,康老爷。”花锦双道,“您很清楚他不是能担大事的人,否则也不会后宅不宁,造成兄弟残杀的悲剧。”
康老爷子沉默许久没说话,片刻后才道:“万事皆有因果,没有巧合,只有必然。”
程千述云里雾里,满脸茫然,末了就见花锦双突然将话头转到了自己身上。
“这位就是程溱将军遗孤,程千述。”
程千述没料到花锦双会突然将自己的身份捅出去,一时愕然,但他相信花锦双此举必有原因,因此很快冷静下来,拱手一礼道:“晚辈程千述,见过康大侠。”
“大侠?”康老爷子扫了程千述两眼,没什么表情地道,“已许久没人这么叫过我了,听着还挺新鲜。”
程千述:“……”
花锦双道:“自从康家由现在的康正意继承后,康爷爷就搬来了这里,平日只养花养鸡,教教外孙习武,早不过问江湖事了。”
程千述:“……”真是大侠隐退江湖后的模范生活标杆啊。
康老爷子也不废话,直说道:“程家小子,要想为你父亲伸冤,便要同我们合作。若让我知道你还向着京里的人,我自会亲手杀了你替宁新报仇。”
花锦双不满道:“等等,爷爷,这同我师兄有什么关系?您不能因为康宁杰也是康家的人,就把锅往别人头上扣!”
康老爷子道:“放肆,我何时说过这话?康宁杰我自会以家法处置他,残杀兄弟,勾结外敌,不配为我康家子孙。但程家也是罪魁祸首之一,若不是为了程家的事,我康家如何会被牵连?”
“话不是这么说。”花锦双方才还跪在地上求责罚,这会儿就翻脸不干了,道,“就算没有程家的事,康宁杰照样同京里的人有勾结。有他在,康家迟早会走上自毁的路,跟我师兄跟程家可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