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肤如凝脂皓质呈露,也不必只一件幽兰友竹,在此纤毫毕露。”天阙似是说笑,却教寒轩大窘,方才行走之时倒不觉,此时那落于石上的双足,才更不堪凉意。
天阙见一对赤足,肤如莹玉,纤腻无匹,只浅叹一声,大步流星而来,径直抱起寒轩,走上回廊。
寒轩一时靡措,任由天阙怀中点滴温热,微御那幽谷清风。初来此间,便遇此事,寒轩不敢有分毫沉溺自失,只觉每一刻,皆是惶恐煎熬。
入得阁中,天阙直上小楼,将寒轩放于内寝榻上。此举唐突,寒轩羞赧,然其性情儒弱,便一味紧束衣衫,侧首看轩外山色,不敢看天阙眉目。
天阙行至窗前,一声急哨,不时便有一清隽少年入阁,着浅葱色衣衫,恭谨立于身前:“世子,您叫我?”
天阙转头应答:“寒轩是母家来的,今后便住在这柔柯阁,你照料着吧。”
寒轩一头雾水,未有多言。只暗忖:母家许是指自己乃天阙之母引荐。而他唤天阙世子……
未及多想,那少年却对寒轩道:“小人溪见,见过主上。”
寒轩不知应对,倒是天阙笑了声:“你倒是和母亲一样,来的神出鬼没。”言罢便起身而去,“画还未完,我先回了,你好生歇着吧。”
榻上寒轩,依旧茫然无措,侧身向内,亦不敢看溪见,只盯着窗外万木密林。忽而察觉,这座阁中遍用桃花纹饰,连绿纱之上,亦有那芳菲柔红。
“柔柯阁?”寒轩喃喃道,柔柯二字亦正是写那暖春娇蕊。
“取的是‘顾拖戏儿童,勿折吾柔柯。’”溪见出言。
“‘明年结其实,磊磊充汝家。’是妻室的痴情之语。”
“真是奇了,不愧与夫人同宗,小姐与王妃当年所言一字不差。”
寒轩听其言语,多有不堪之感,然扪心自问,人既已在此间,遇事便想寻隙退身,到底也是不甘。思虑至此,便欲多探此间究竟,终是回首,问身前少年:“你亦见过天阙的母亲?”
“是。臣下入府侍奉之时,王妃尚在府中,便是居于此处。”
忆及昨夜言语,寒轩约莫猜到几分原委,便愈发砌词道:“我竟不知当年之事,兀自扰了一段佳话,柔柯二字,确是极好。”
溪见不置可否,只自顾自道:“当年王妃与王爷结情于此,王爷便定了这‘柔柯’二字,供王妃平日起居。听府里的老人说,当年此处不过一座别院小楼,观山色之用,年久失修,连牌匾都腐坏不堪。只是有一日,王妃如天人下界,莫明地自阁中走出,于山下的迥秀轩遇见王爷。王爷发妻新丧未久,竟对王妃一见钟情,便娶入王府,立为继妃。王妃一生长居于此,更是于此诞下世子,只是……”少年一时凝语,眉目含悲,“夫人亦是于此没了踪影,杳无音讯,如此来也有七八年了。”
寒轩大体明白其中始末,便道:“王妃亦是身不由己,王妃如今安好,且托我带信于世子,你们大可放心。”
溪见转悲为喜:“小姐是王妃母家什么人呢?王妃可是在母家?”
“是呀,都是姓磊。”寒轩只可将计就计,含糊其词,“王妃许是思念世子,便遣我来……”
“这珵骥王府中,两位正妃都去的不明不白,实是……”溪见许是察觉自己失言,便转而道,“山间清寒,小姐怎只着一件外氅,我即刻去取衣衫。”
溪见做事灵巧,寒轩虽多有不惯,还是由得其替自己穿上贴身衣裤鞋袜。见溪见似非诡诈之人,便小心问道:“方才见过……世子……那王爷可在府中?”
“王爷被皇上招进京议事了,一去两月,竟还不回来。”溪见眼中黯然,“如今帝君昏聩,后宫之中又盘踞着众多世家的势力,中宫早死,领宫年迈,延贵妃独霸后宫,她父兄便在前朝兴风作浪,我们珵骥王府于宫中又无人照应,这一去怕是……”
溪见寥寥数语,寒轩便洞悉其中汹涌,心下一片瑟瑟。初闻宫中之事,大体可以清楚,唯有一点不明,便问:“领宫?”
溪见抬头,微微愕然:“您不知道领宫?”
见自己露怯,寒轩不免心虚,勉强遮掩道:“于母家时,为使家中子弟安心读书,是不许问宫中之事的。连帝王将相,亦是不过是自戏文上才略知一二。如今遣我出来,倒教人笑话了。”
听这一句,溪见面中有一抹难测的疑色,嘴上只道:“小姐言重了。这内宫之中设有领宫和密宫两司,共襄宫中繁务。密宫只管人老之事,旁的皆有赖领宫,但有一样最为要紧,就是宫中的锁钥。”
“锁钥?戍守防务,难道不是羽林之职?”
溪见此时却面有点点红潮:“此‘锁钥’非彼‘锁钥’。宫中的侍职,为防当值之时生不伦之事,下身皆要穿一枷锁,出宫轮休时便取下,而此物的锁钥便由领宫司管理。领宫统领宫中上下侍职,于宫中威权最高,又掣肘后宫,亦可言朝堂之事,可谓位高权重,若得其庇佑,众家便可心安了。”
寒轩看溪见害羞,便不再提领宫:“那所谓‘人老’之事,又是何指?”
经此一语,溪见面上浓云愈重,缄口一刻,才轻声道:“小姐……是从……那边来的吧?”
寒轩一时大惊,讷讷不能言,左手已死死按住袖中那一把小刀。
见寒轩失色,溪见温然一句:“小姐无需害怕,我近身侍奉夫人数年,许多事亦可猜得一二。与小姐明言,只为消小姐顾虑,别无他意。”
“那……你也是从那边来的?”
“我不是,小姐放心,我也无意于此。数年之中,夫人每每自那边而返,皆有怏怏之色,想来那边亦非安乐之所。”
寒轩微微颔首,久久才吐一句:“那……世子……他知不知道……”
“世子想是不知。夫人对此事讳莫如深,连我,亦是侍奉多年,才得蛛丝马迹。世子自幼读书骑射,自懂事时便少与夫人同住,恐难有所察。”
寒轩这才放下心来,看着溪见满面坦然,防备之心渐涣,便复提起方才所言:“那密宫司,是什么地方?”
溪见莞尔:“无怪你不知。夫人走前,我见夫人白发,才只两处有一个最大的不同。此间的人青春常驻,自少年时起,可数十年不衰。然一旦华发始生,便再无转圜之地,寻常人不过一年便将撒手人寰,纵悉心保养,亦不出十数月。而宫中避忌,只愿看繁花似锦,不愿见此衰朽悲情,若有人命势衰微,密宫司便将送其出宫。死生为大,这存亡之权,自可与领宫相提并论。”
寒轩片刻失神,两个世界如此迥异,一时想处处周全不漏痕迹,实非易事。
看溪见纯善,寒轩生出几分信任,便开口问了一件更私密的事:“说来也怪,天阙见我第一眼就知道我是……女子,我以为自形容身量观,该是难以分辨的。”
阁中陈腐,多有不洁,溪见便一边打扫,一边淡淡道:“这世上男女,虽面容身形差异非殊,但气质体态之中,还是能看出一二的。自此之外,男子的脐带在母体之中便会自动脱离,不必出生之后再行剪断,所以男子的肚脐很小,且没有结状物;而女子因要生儿育女,脐带要出生之后剪断打结。您只穿了一件外袍,怕是世子无意间看到腹中了吧。”
溪见说笑着,倒是让寒轩自顾不暇:“我初来乍到,不习规矩,恐生是非,还要请你多多提点。”
“小姐无需客气。”溪见会心一笑,“自王妃遁去,王爷再无续弦,府中唯嫡妃所出之郡主天若,和继妃所生的世子天阙。世子本就不拘小节,府上侍奉之人又不多,本无人计较那些繁文缛节,小姐宽心便是。”
“天若……天阙……”寒轩玩味道,“都是好名字,一个‘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一个‘天若有情天亦老’;一个男儿伟业,一个女子情深。”寒轩转头看向少年,“你叫溪见?”
“是。”
“‘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亦是不俗。”
“名字是夫人取的。夫人于我有大恩。”
寒轩看溪见面中有点点寥落,便轻轻拉住溪见的手,“你我既已挑明,之后还要托赖你多多照拂,处处周全。”
“那是自然。”溪见亦莞尔,“时候不早,去用膳吧。”
用膳在蘧庐逍遥馆,王府依山而建,前庭在山下平原,后府便顺山势而上,蘧庐逍遥建于峭壁之上,厅下云烟袅袅,青山翠木,如此选址建宅,亦与那边相异。
寒轩来时那边虽是深夜,此间却是时入黄昏。方此时,岭头暮云如火,谷中一片暖色。溪见陪寒轩步下山间回廊。
渐入谷中之时,看廊下一片园圃,乃一架佛手,架中枝繁叶茂,排叶翠净,馨葩丹妍。葱郁间隐着一只秋千,一佳人坐于秋千之上,轻倚绳索,低吟浅唱。那佳人面色月白,白璧无瑕,眉目清浅,一副不谙世事养在深闺之态。一身米色素纱,随晚风而动。
夕阳的红晕落于园中,苍翠中点染柔光,佳人迎着落日烟霞,轻声呢喃。枝叶与素纱一同,随秋千起落而微微摇曳。寒轩依溪见所言,断定其在此间是与自己一类,然纵如此,寒轩亦是许久不曾见过如此无忧无虑的脸孔,不禁驻足细看。
看了片刻,那佳人目光流转,正看上廊间寒轩,一脸羞涩,寒轩自知失态,只又匆匆而去,上了那边蘧庐逍遥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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