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壶的沉箭再次向下移动一格,水滴落在蔓草云气交缠花纹的鎏金水盘里,发出玉震一般空鸣的回响。
“……清流。”许久之后,久得连赢季都忘记了此刻早已是深夜。他很想对霍清流说,寡人虽给不了你那个承诺,但可以给予千里封侯、睥睨天下之尊。但是他也很清楚对霍清流而言无上尊荣根本不值一提,这个想法最终只会沦为一厢情愿的笑话,根本得不到对方的回应,尽管他想给的可能会更多。
霍清流把紧紧箍住自己肩膀的手挪开。入秦宫快一年了,哪怕侍寝的次数再多,他还是不太习惯秦王过于亲密的接触。心曾经随了认命的没出息的想法沉寂了很久,然而一想到有可能会在秦宫孤老终死,心里总是有那么一丝不甘。父亲的确说过,若是撑不住了可以下去找母亲。可是我那素未谋面的母亲,她可还记得自己孩子的样貌?眼下自己还未走到那一步,父亲则已经先行一步与母亲团聚了。
只是不知,他去时是否带着笑离开。
赢季等得有些不耐。当他把自己的手推开,就明白这个人心里仍没有完全放下。这不是一个短暂的过程,作为秦王他可以等,但是赢季不能保证在等待的过程中不会出现某些小毛躁。说到底,秦王的骄傲至今还没有人挑战过。霍清流是第一个,也将是唯一一个。
“在想什么?”
“大王。”霍清流抬起头来,赢季正在看他,目光温柔而坚定。
赢季不想破坏眼前来之不易的平静,笑了笑,第一次放下了身为一方诸侯的架子,冲他点了点头,“我在听。”
霍清流惊讶于他居然用“我”自称,但马上就明白了这种隐晦的示好。
“大王,臣自认绝非圣贤却也并非知恩不报。霍氏赐我种姓,吾父赐我生养之恩,此恩不得不报。”
“清流想如何报?”
“既然大王早有问鼎之心,天下大统指日可待,只求大王善待霍国的百姓,清流心愿足矣!”
赢季仿佛松了一口气,到底他没有说出自己最不想听的话。
“好!”连赢季都无法察觉他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当时是怎样愉快的心情。
金光闪耀的十二枝鎏金灯再次被点亮,秦王亲自剔了灯芯。漆案前一片明亮,霍清流正在温酒,侧影清逸闲然。赢季一瞬不瞬看他,最后一只灯钎剔完竟忘记收手,手里还举着小剪刀。
霍清流回过头时就看见秦王愣愣的看他,不由奇怪,“大王在看什么?”
“没有!哪有!”二人几乎很少有机会这么轻松的相处,倒叫赢季一时口不择言,哪里还有一分秦王的影子。
霍清流一时无语。
在这之后霍清流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
但也仅是相对而言。
赢奭小王子中毒不深,解毒又及时,肚子刚不疼就满地跑。他几乎迫不及待地要踢开偏殿的门,吵着找霍清流。辛葭回他公孙为他辛苦一夜刚刚才睡下,那孩子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眼珠转了转,问:“那他醒了马上禀告我。”
辛葭松口气,说:“好。”然后就把小祖宗又请回床上继续休息。
如此这孩子又憋了几天,最后辛葭实在挡不住,问了田必确定霍清流那边一时无事,这才把小魔王放了出来。哪知小魔王只穿了一只鞋子就往偏殿跑,原计划自己撞开偏殿的门,不料有人提前为他开了门,于是那孩子一脑袋扎进去,华丽丽落进霍清流的怀抱。这力道不是闹着玩的,饶是霍清流勤于练武,也险些没招架住,被撞的连退数步。
“殿下,你怎么……”
“我肚子痛!”
霍清流:“……”
辛葭:“……”
辛葭抓狂,殿下你要是肚子疼,还能跑这么快?
田必:“……”
辛葭田必面面相觑。
霍清流终于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拼着半张脸抽筋,问道:“殿下,肚子疼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赢奭非常不耐烦,“我说肚子疼了,快给我揉揉!”
一时众人皆倒。
第24章 再谋纵横
在赢季的记忆里,霍清流很少步出大殿,更别说陪着他的宝贝儿子欣赏兰池美景。然而事实是赢奭就是有那个本事,当他听说霍清流万般无奈被那孩子拉走了的时候不禁莞尔。
当年秦王挖池引渭水起宫室,兰池宫的名字就是由兰池而得。
此时桃杏已谢,远远便可看见那一片拂风新绿极尽妖娆。
霍清流此刻睡意席卷,就缩在树荫下阖目小憩。赢奭还没玩够,三番两次要往他身上爬,被辛葭悄悄拦了下来。
小孩的兴趣本持续不长久,几次三番下来就放弃了往那个人身边凑。很快他的注意力被别的事情吸引,就见他用一只胖胖的手指头在席上那只精致的玉耳杯里蘸了一下,发现没人阻止又蘸了一下,仍没人阻止,于是第三次、第四次……辛葭田必面面相觑,就在他们诧异目光下,那孩子把蘸了酒的手指头送进嘴巴。不出意料,就见那孩子先是一愣,继而小脸一皱,最初的新鲜好奇被口腔里充斥的辛辣苦涩驱赶得丝毫不剩。
“呸!呸!呸!”
“滋味不好受吧?”
霍清流的声音淡淡传来,但没有睁眼,又道:“下次若是再敢偷喝,就告诉你父王!”
“哇……”
霍清流猛地睁开双眼,嘴角不停抽搐。
辛葭:“……”
田必:“……”
赢季到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么一幅画面,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孩,还有围在一圈表情龟裂的大人。
小孩哭成这样,一圈大人也不好再责备了。
霍清流一脸疲惫,只有赢季知道原因。头天晚上过于激烈持续时间又长久,霍清流翌日又被小孩拉出来,根本就没有好好休息。
秦王一到,余人极有眼色,悄然拉起小王子退开。片刻不到,柳林安静下来。
赢季端起耳杯放在鼻尖嗅了嗅,霍清流眼底充满疑惑。跟着赢季的衣袖在他眼前划过一道华丽曲线,一杯琼浆尽数洒进兰池。霍清流远山微蹙,不知秦王意欲何为。赢季微微一笑,提起炉上小壶又满了一杯递给他。
“难得你被那竖子缠着还肯出来,寡人为你斟上。”
霍清流毫不犹豫接过玉杯一饮而尽,淡淡道:“一个稚子罢了。”
“大王好兴致。”言下之意暗讽他连每日午后的大臣谒见也推了。其实这有点冤枉秦王,任谁儿子出了意外也要多关照些时日,更何况还有晋阳宫丧子一事,赢季子嗣单薄,大臣自然很有眼色,这些日子朝议后极少觐见,但凡不是紧要事能推就推了。尽管如此,赢季也不过比往日早回来一时半刻罢了。霍清流这么说,其实也未必真是讥讽他,多半是自己和自己生闷气。
他们极少有这么轻松相处的时候,往日里虽说也没有剑拔弩张,但大多日子都被一种无形的压抑笼罩。即使是称霸一方的强秦之主,也有难以喘息的时候。他们活的都不轻松,只是没人会说出来。赢季细想起来,这确实是第一次和他在后殿之外的地方独处。很不想破坏这种愉快的氛围,霍清流刚才那句大胆的嘲讽也就被他刻意忽视了。
摸了摸鼻子,赢季有些心虚的一笑。
“怎么,还难受呢?”赢季在他后腰下面轻轻一拍,然后就看见霍清流像炸了毛的猫似得弹了起来,声音更是透着紧张。
“大王!”声音不大,但明显带了一丝警告。
赢季:“……”
赢季扶额,叹道:“清流不必害怕,寡人不好野合!”
“这边坐吧。”赢季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见他不动,又道:“寡人今日有事与你说。”
闻言霍清流这才与赢季保持了一定距离,在他下首位置坐了。赢季见此也不好再多说,就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郯、莒两国依附赵国多年。徐、霍自周天子封侯之日起就依附楚国。”
毫无头绪的话,霍清流莫名其妙。他很清楚秦王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些侯国,果然赢季又说:“徐国公子术上月迎娶了莒侯之女,郯侯的女儿嫁给了赵王幼子。”
“如此一来,郯、莒、徐三国形成了一个小同盟,又不致失了楚、赵两大国对各自的庇护。”
“寡人就是想告诉你,近来霍昭平有点小麻烦。”
霍清流莞尔,却摇头道:“他未必会看做麻烦。”
“哦,清流怎么说?”
“徐国地处楚、霍两地正中,自古左右逢源以求平衡。肯和昭平攻打郯国是其野心作祟,不惧赵王声讨乃是自恃有楚为后援。衢州自古出名器,徐国丰富武备自是不想失去霍国这个盟友,何况徐侯的一位夫人还是吾王的女儿。”
赢季点头道:“有点道理。不过——若是公子术娶的这位莒侯之女,母亲是赵国人又会如何?”
“这……莫非——?”
赢季笑了笑,“寡人不过是使人促成了这桩好事罢了。清流不必谢了。”
霍清流很克制的咳了一声,心道我没打算谢啊!
纵横之道不同时期不同策略,往往较量的是发动者的谋略与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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