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那个时候赢季心里正烦着,无论如何也没有心情召见,中车令上前跪禀:“听说此人乃是从霍国来,大王不想见见么?”
中车令引荐的时机把握的非常好,避免了赵氏一门一夜倾覆。
从霍国来的方士除了向秦王进献了奉给先王的仙丹,并带来一些关于霍清流的尘封旧事。
据说霍清流未出生前便有方士预言此子甚贵,王相也。霍侯当年女儿生了一个又一个,奈何生不出一个继承大位的子嗣,听说此事竟然颇有些欣喜,就召幼弟前来商量,准备过继此子。这是潞城君第一个孩子当然不舍,何况男女未定,就对兄长的提议一笑置之,言道一介方士之言不足为信,笑劝霍侯正是春秋鼎盛,子嗣一事不急。
这事原本在兄弟间的笑话里揭过不提,却不料埋下了多年祸患……
自从潞城君遇害,霍清流除了得到消息当晚流下一滴泪,往后并没有太过表现出悲伤的情绪,哪怕在四十九日私祭期内。赢季很清楚并非他与父亲不亲厚,虽然他从来不问有关霍国的消息,但显然是自己更想多了解一些他的过去。
那日晚间,小王子玩累了,被辛葭领下去睡觉,赢季看他一脸疲惫,就道:“奭儿调皮,近来辛苦你了。可怨寡人?”
“不过一个小孩子,大王言重。”
“有时见你叫他读书识字,寡人总是想到幼时的自己。”
霍清流叹口气,“臣也是。”
赢季仿佛松了口气。
“母后总是教导寡人,明君者,任人唯贤。”
霍清流垂下眼睫,无声笑了笑,赢季只觉那笑容说不出的凄苦。
“臣……没有见过母亲。”
霍清流自出生没有见过母亲,这件事赢季是知道的。传闻他出生当夜,其母产后不和突然崩逝。想来是夫妻感情甚笃,潞城君自爱妻仙逝后一直没有再娶,甚至不曾纳侍妾。潞城君很少在他面前提起他的母亲,但霍清流还是从父亲亲自描绘的画像里感受到了深深的怀念与爱意。就在父亲的怀念中,霍清流慢慢长大,却不是在他身边。
岁月没有帮潞城君带走丧妻之痛,霍清流刚出生时眉眼还看不出像夫妻中的谁,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那同母亲一样清秀的眉目越来越清晰。最初潞城君还安慰自己,孩子小慢慢五官长开就好了,直到有一天他在庭院里看见合欢树下的儿子。霍清流当时也不过五岁,就站在母亲当年亲手培植的合欢树下,与父亲静静对视。
潞城君仿佛被定住了身体,眼前哪里是五岁的亲子,明明是爱妻在与他俩俩相忘,而那眼神里又找不到一丝记忆里的浓浓爱意,分明是淡淡的哀怨。手一抖,刚刚抄好的书简掉在了廊下青石地面,撞翻了盛水的竹筒,水渍浸染墨迹晕花了标致的大篆。
从那之后,霍清流很少见到父亲。一片终年浓绿的竹林成了他的清修之地成长之所。
“……父亲只教导过臣用人莫疑,疑人莫用。”
“寡人也这么认为。”
“臣不明白。”
赢季亲了亲他,轻声道:“把奭儿交给你,寡人相信他一定会是一个像你一般聪敏好学的孩子。”
霍清流:“……”
霍清流愣了愣,无奈道:“殿下总该有个母亲才是。”
“母亲啊!”赢季幽幽道:“寡人看清流对奭儿很上心。”
“大王误会了,臣不过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罢了。”
那一字一句教我读书的人,一笔一划教我写字的人,一招一式教我习武的人,你可安好?
先生,清流想你了……
残月挂枝,夜色渐浓。
大殿里数盏鱼雁铜灯还亮着,赢季默默放下一卷简牍,霍清流也不问,接过来卷好用红绳捆了,再套上鲜艳红绸。他手边也有数卷简牍,是白天田必才抱来的,还没来及看。这些日子他的时间大部分被小王子占去,自己能静下心来踏踏实实看书的机会并不多。
赢季最近正关注修渠一事,白天送过来的书大多也是水经之说。他很想听听那个人怎么说,而霍清流看过简牍后,反问:“大王不信韩国的诚意。”
“修渠是好事,然耗费太大。”
霍清流冷笑,暗道“好一招疲秦之计”。
“可见韩国未必是好心。”赢季似笑非笑。
“既然如此,大王打算怎么办?”霍清流知道自己不该问,然而好奇心驱使,仍忍不住问了出来。秦国不断壮大,各国深感不安,其实这种不安已经持续几百年。韩国与强秦为邻,国力兵力均不占优势,提出派人助秦国修渠也是无奈之举。
“……”赢季没有马上回答他,目光转而投向身后九尺漆屏。这扇漆屏原来是陈设在前殿的,不知为何搬到了后殿。漆屏左右两盏鱼雁铜灯的灯光已被调到最亮的程度,就见黑底朱红卷草围绕的,正是当今七国地图。
赢季微微的笑了,“寡人很想知道,换做是庆言会如何答复你?”
第14章 何人问鼎
水利一直是困扰秦国民生的一件大事。秦国要壮大,光靠戎武封爵还不够,兵壮后备要跟得上才是制胜法宝。秦人不善水利,这时好邻居热心来帮忙,韩桓王派水工郑国入秦来修渠。
韩国选择在这个时候派水工助秦修渠,其动机不得不说耐人寻味。
各内使大夫各抒己见,甚至连只专武备的王、蒙等武将也稍微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担忧。说到底关注焦点就一件事,修渠工程巨大,国力势必消耗,进而削弱秦军实力。这一点赢季早就想到了,并早做好打算,只是当霍清流问起他来,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也许,这是个好机会。
“寡人很想知道,换做是庆言会如何答复你?”
霍清流身体猛然一僵,秦王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一记重锤重重击打在心口。他知道此刻自己什么也不能表露,尽管他非常想念那个人。他心知他们此生无缘再见,然而关于他的问题从秦王口中问了出来,来自上位的威胁如同无形的压力排山倒海正源源不断压迫过来,迫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反应早在赢季意料之内,顿时浓浓的眉毛深深蹙在一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底叫嚣着,赢季自己都判断不出来那是愤怒,是不安,还是吃味,或者也可以说是急迫。
无人能猜度秦王心里真正在想什么。
赢季至今忘不了那夜二人登顶之际霍清流叫出的那个名字。那个名字他太熟悉了,在他眼皮底下救走燕太子并全身而退这还是第一人。可以说这是对秦王,乃至对整个秦国莫大的羞辱。虽然事后他并没有再接收燕国质子,但这件事并没有完。于他而言,真正的交锋还没有正式开始。
只是这个名字从霍清流口中叫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妒忌一词于赢季来讲太过好笑,放眼整个秦宫,只有为谋求君王的恩宠而产生的黑暗龌龊,而反过来的事情却从未发生过。虽然争取霍清流入秦不得已用了一些手段,但那不过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易罢了。
自从庆言的名字一出现,就什么都不同了。
秦王在等待答案。在橘色的宫灯照映下,霍清流的每一个表情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而他注意不到的是伏在面前那人被宽大衣袖遮住的双手正微微抖动着,手心浸满冷汗。
理智提醒霍清流,不能让秦王等得太久,可是——我该怎么回答?
“清流。”明显带有警告的声音来自上位,霍清流知道不能让秦王再等下去。秦王知道庆言并不奇怪,然而在自己面前提起他就不寻常了。有关自己与庆言的事情秦王知道多少不得而知,霍清流深知自己此刻必须静下心来,不能让秦王看出破绽,也许秦王只是一时试探自己也说不定。
“回大王,”霍清流把头深深低了下去,额头几乎杵着地面,“臣不知。”
“寡人也觉得你未必知道。”
赢季勾起唇角,扯出一抹讽刺的笑纹。作为一国之君,他杀伐决断坐享尊荣,但同时也有万般的不得已。注定他无法像寻常人一样,七情六欲为所欲为。归根结底,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不能生出任何可能威胁到自己的短处。这是他的母亲告诉他的,同时也是血淋淋的事实警示他的。时至今日,闹市那上千缕孤魂还盘旋在咸阳上空凄厉哀嚎,随时准备张开血盆大口……
对霍清流动了心是唯一的例外,他直觉这不是好现象,然而却无法割舍,也根本割舍不下。
“既然你不知,寡人也不知。”
听起来颇轻松的语气仿佛刚刚那迫人的问题就像没有提过,霍清流那根一直绷着的神经终于稍微松了一下。跟着秦王悠悠道:“寡人说给你,韩王使人助我大秦修渠,如此盛情岂能辜负?”
“那么大王——?”
赢季勾起嘴角,高深一笑,“郑国已到咸阳,寡人明日即传召他主修渠一事。”
霍清流愣了愣,继而再次伏低身体,“大王圣明!”
这是由衷而言。韩国选择在这个时候派人助秦国修渠,其目的昭然若揭,基本一殿上赞同的声音没有几个。只不过这也是绝佳的机会,如果利用好了,秦国必定万民得利,国势更加趋强。如此深谋远虑高瞻远瞩,霍清流不得不心悦诚服。他早就知道各国皆有问鼎之心,今日一见赢季目光深远行事果决,暗道将来定鼎中原的只怕真是这西北戎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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