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师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将晏欺生生隔在正中间处,却不慎大开结界放走了两个得意洋洋的盗印贼人。晏欺寻着劫龙印的脚步从北至南颠簸了整整一路,好不容易将人揪在手里,这会子愣是被莫复丘等人一通猛如虎的操作给气得面色铁青,匆匆拂袖侧过眼眸,声线冷淡地出言讽刺道:“堂堂一介名门正派之首,怎的废了一双腿,连脑子也一起丢了?”
莫复丘仰头望了片刻任元二人仓皇出逃的方向,转而回过头来,平静无波地对上晏欺道:“劫龙印可以落到任何人手上,却独独不可为你所持有。晏欺,昔日不刃关外一战我对你手下留情,而今天你自己送上门来,可休要怨我不客气。”
晏欺凤眸微眯道:“哦?怕让劫龙印落到我手里,所以干脆破了结界,将那元惊盏和任岁迁两贼人直接放走?”
莫复丘要紧不慢,徐徐开口解释道:“他二人既是到了聆台一剑派所管辖的地界,落网也是早晚必然的事情……倒是你,晏欺,你有时间一心惦念与劫龙印相关的事情,不如仔细关心一番自己的安危罢?”
晏欺听罢,眸色愈发冷凝道:“你心知肚明此番劫龙印现世意味着什么,却偏要任它为元惊盏所持有——届时劫龙印遭破解,其谜底被迫公之于众,你莫复丘担得起这份罪责么?”
莫复丘唇角动了动,也不知是要怒还是要笑,一手重重扣在木轮椅的滚轮之上,凉声说道:“……罪责?晏欺你莫不是活得太久了,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傻?”言罢,径自抬手指向后方不知所措的薛岚因道,“刚好尔矜今天也在这里,你不妨让他也了解了解,你晏欺一心想寻得劫龙印在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蓦地被人唤起“尔矜”这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薛岚因微微抬起下颌,试图上前几步一把捞住晏欺的衣袖,无奈沈妙舟偏在一侧扬腕运功,生生以体内真气将他阻隔于后方挪移不得。云遮欢见此难免心生焦躁,扯着嗓子接连高呼数声“岚因”无果,终是咬了咬牙,横着手中腰刀将欲与那沈妙舟搏上一搏,然方待她抬起半边手肘,反被从枕一把拦下,强行拽至身后站定,摇头制止她道:“别多管闲事,两头都是高手,弄不好要丢了性命。”
云遮欢眉目一扬,抬眼怒视他道:“……从枕!”
从枕仍是紧紧攥握她手腕道:“他们要做什么,与我们何干?眼下盗印者再次没了踪影,你可还有心思顾虑别家的恩怨?”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穿云裂石之巨响轰然于耳畔炸开,众人纷纷回神朝正前方投去惊惶而又诧异的目光,恰见得晏欺那抹素冷修长的身形自细雨斜飞中一跃而起,落地震开数百道凌厉寒气留下的碎影,瞬间将那莫复丘与谷鹤白二人击退近十尺之遥。
然而晏欺本身之内功修为虽深不可测,但一连数次逼迫自己催动截灵指来与元惊盏相抗衡,撑到现下这时候也早该是强弩之末——莫复丘对此了然于心,遂来时一路方能运筹帷幄,如今眼看晏欺面色已俨然是堪比纸白,他倒能够丝毫不以为惧,仅是轻笑一声,像是轻蔑又像是挖苦地对晏欺说道:“这十六年以来,你那一身功力……似是大不如前啊。想当初你那般费尽心神保下尔矜一命,到头来,他却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试问,你活得这样清苦,究竟是做给谁看的呢?”
晏欺神色淡薄,仿佛方才那番话语并未入耳一般,始终对此置之不理。倒是一旁的薛岚因从头到尾听了个大概,虽是多少有些似懂非懂,神色却不由自主地凝重了起来。
——莫复丘自始至终都唤薛岚因为“尔矜”二字。
之前在不刃关外是如此,而眼下在沽离镇内亦是毫不含糊。
他说,晏欺曾经逆天而行救下尔矜一条性命,而尔矜本人却对此事毫不知情。
薛岚因掐指一算,晏欺说他年有十六,但究竟是不是十六,实际还有待斟酌。
以往他上房揭瓦,屡屡犯险不曾消停,被晏欺救过性命的回数也算得上是数不胜数,但独独没有作为“尔矜”此人的任何一点回忆,便更莫说记得晏欺竭力护他一缕残魂的曲折经历。
他想不通,可是也迟迟无人前来解答。直到最终打破沉默出声说话的,反是一旁安静已久的谷鹤白。
此人大半张脸埋在沉厚严密的帷帽中,开口之时声线低哑如沙,听来仿若刀割,直叫人耳膜刺痛。他微微偏过头去,推着莫复丘的轮椅朝前挪移数步,语气冷凝肃然道:“师兄还和这没心没肺的杀人魔头多说些什么?早早了结他的性命,带尔矜一道回聆台山罢,免得害这孩子多年跟着魔头纠葛不清,白白堕了心性!”
话刚说完,肩臂一横,其间镶有珠玉的锋锐短剑即刻夺鞘而出,瞬影飞至晏欺身前突刺过去。晏欺毫不退避,定身立于原地扬起手腕,虽未曾施用咒语,其指尖飘溢不断的气劲已随之浑然自成。
一时之间,指节与利刃,寒流与剑光,堪堪汇聚于雨水散漫不堪的结界当中,顷刻撞开一股引人窒息的湿冷气压。
十尺开外的一众人等无一不被此压抑气场逼得接连倒退数步之遥,连那木轮椅上安稳如山的莫复丘都不禁以手掩面,皱眉对谷鹤白道:“师弟,速战速决,勿要伤及旁人!”
谷鹤白头也不回,仅是漠然将额上帷帽扶稳道:“我自有我的分寸,但是决计不会手下留情。”
言罢,腾空掷出短剑于风雨大作处,仰头高喝一声,数道剑影随即劈头降落,似是天外滚滚不断的惊雷。
谷鹤白毕生所学的精湛剑法,皆是源自聆台一剑派的独门绝技。其一招一式间迅捷而又准稳,强劲且不失力道,出剑之时更仿若行云流水一般狠厉决然,倒显然糅合了几分他的个人风采。
而与之相对的,以周身内力生生挡下这一连串迅猛剑招的晏欺早已是精疲力竭,眼下全凭一口气强硬撑着,只怕如此长久缠斗下去,结果定是必败无疑。
薛岚因在旁看在眼底,更是难免要急在心里。他清楚晏欺那一身内力定是在打斗中耗得所剩无几,加之方才陡然遭那截灵指一通反噬所伤,此刻想必不会是谷鹤白的对手——而晏欺唯一一把极少离身的武器涯泠剑,这会子却像是一块废铁般悄无声息地躺在薛岚因怀里,从头到尾没起上半点作用。
薛岚因默默吸了口气,思忖一番后,终是将手掌悄然搭在了剑柄上。然而偏在他正欲拔剑出鞘的一刹那间,胳膊却被身侧无声站定的沈妙舟一把拉住,用力朝后拖拽了几分,摇头凝声道:“我劝你别过去,晏欺这魔头向来杀人不眨眼,而我师弟亦是不曾心慈手软。你这一条性命本就来之不易,不要将它不当回事。”
薛岚因闻言果真将手臂缓慢收回,转而偏过头来,眯眼凝视沈妙舟道:“……来之不易?”
沈妙舟未有料到他竟会这般爽快,愣了一愣,旋即抱起手臂长叹一声道:“看你这样子,果真是将当年在洗心谷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薛岚因疑道:“洗心谷又是何处?同我有什么关系?”
沈妙舟遥遥望着不远处谷鹤白与晏欺二人一攻一守的瞬移身影道:“你……既是忘了,那便忘了罢,终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你如今心性尚未成形,我觉得有必要奉劝你一句——切莫对晏欺此人抱有过多情分,届时若随他一道堕损修为落入泥沼,等待你的只有一个万劫不复的结果。”
她这番话语说得不加修饰且意味分明,无非是希望薛岚因从此能与晏欺分道扬镳,各走各路——然而,整整十六余年的师徒感情又岂是说丢弃便能随手丢弃的身外之物?薛岚因心知晏欺一向待他不薄,纵是以往许多事情都对他有所隐瞒,也丝毫不影响二人之间不必言说的信任与默契。
比起旁人在耳边说三道四地吹着杂风,薛岚因更愿意等事后晏欺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于是他微微抬起下颌,毫不犹豫地出声回应沈妙舟道:“多谢夫人提点……只是,你我二人素未谋面,若要论及情分二字,我和师父之间的事情也并非你一介陌生外人能轻易品头论足的。”
沈妙舟闻言眉心一皱,方要再度开口反驳什么,却是听得薛岚因抢先一步继续说道:“师父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是心知肚明——说到底,这也是我们的家事,旁人在一边嘴碎闲话挑拨离间,只会愈发显得嘴脸难看。”
话音未落,但见沈妙舟颊边立即浮上一层寒霜道:“你……我不过是好意提醒罢了,又何必要出口伤人?”
薛岚因远望着晏欺屡屡朝后飘退的乏顿身形道:“可我并不觉得莫谷两位掌门人突然到来此地是抱有什么样的好意。”说罢,再度抬起手来,匆匆搁在剑柄上方道,“……夫人生得如此貌美,我倒真心不忍伤你分毫。”
沈妙舟怔道:“你想做什么?”
薛岚因凝神扫了她一眼,旋即扬起手腕以食指一抵剑鞘,迅速在半截朝上的刃身边缘划开了一道寸余长度伤口。沈妙舟见状慌忙上前阻拦,不料薛岚因堪堪朝后一仰,指间流溢而出的鲜血便顺势沾在涯泠剑最为锋利的刃口之上,顷刻爆发出一阵灼烈刺目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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