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复丘亦是凌然坐在木轮椅上,仰头端详着他师徒二人道:“尔矜跟了你足有十六年之久,你也是时候……将他还回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低低一声轻笑。晏欺借着方才那点“来之不易”的内力勉强站稳了身子,继而又将薛岚因拦手护至身后道:“……还回来?莫大掌门这是在同我说笑么?”
莫复丘抬起下颌,声似寒冰道:“这原就是归属于我聆台一剑派的东西,你说带走便直接带走,这和强盗又有什么区别?”
第18章 师父,不要倔
言罢,眸色亦随之骤然凝起。莫复丘连同沈妙舟一道扬起手腕,化双掌为十指,迅速开口念咒催术,以二人相融合的真气当即筑起旁人极难一眼勘破的阵法。
与此同时,方才还犹豫迟疑着未曾上前的云遮欢亦是彻底拉开了架势,拔出腰刀径直横梗在薛岚因身前,道:“……莫掌门,瞧你说的这些,我着实不爱听,也听不下去。哪有将活生生的真人贬损为一样‘东西’的?这话任谁听进耳朵里,都不会甘愿随你同行啊!”
说完回头,恰好与投来目光的薛岚因相对视一眼,前者眸底还微微带了一丝未褪完全的尴尬与惊愕之气,显然是被薛岚因方才一番壮举给骇得不轻。
而从枕原是无心蹚这一滩浑水,此时也半推半就地跟了上来,面上虽没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心里却已在默默盘算着撤离现场的最佳方法。
遂不过片晌,孤零零的一打三便成了活脱脱的四对三,结界内的一众人等以晏欺所处的方位为中心,迅速围成了一处坚不可摧的圈。
莫复丘本不愿与北域白乌族人产生过多的纠纷,兀自迟疑一阵,终是稍稍放缓了语气,对云遮欢道:“姑娘既是来自外域,想必也不太明白我中原武林的规矩——晏欺此人满手血腥,罪无可恕,是我聆台一剑派乃至整个江湖上一致公认的仇敌。姑娘若一心只为寻得劫龙印给族人一个交代,便趁早莫与这魔头扯上半点关系,否则及至日后一人在外闯荡,难免要遭世人非议。”
他言语之间不乏正直与诚恳,然在从枕与云遮欢二人听来,却满是居高临下的威胁与恫吓。他们白乌族人一向骁勇善战,于为人处世上亦不曾轻易服输,莫复丘此话既已出口,便无疑是在火堆上又实实浇了一层厚油。
“莫掌门话是这么说了,那方才有意出手放走盗印的两个贼人又该作何解释?”从枕鹰隼一般的眼眸渐生寒光道,“你明知我们此番出行就是为了寻回单单一个劫龙印,偏还在要紧关头坏我二人好事?”
云遮欢亦是道:“我北域白乌族人百年来不曾进犯中原半寸疆土,莫大掌门今日之举,大抵是有意要下战帖罢?”
莫复丘神色微僵,方想再开口驳回些什么,身旁持了短剑在手的谷鹤白已是淡淡替他回应道:“劫龙印一事,是我们一时失手在先。沽离镇一带,本是归属我聆台一剑派管辖的范围,方才陡见镇内气息极端异常,便有意前来探个究竟,不想竟害那两贼人乘机逃离,要说起来,也的确是由我们一手引起的祸端。只是,劫龙印如今现于人前,就必定意味着会引起无限纷争,它虽源自于北域白乌族,却注定只归属于最终将其破解的有缘之人——二位若有意寻它回族,大可不必在此地与我们耗费时间,趁那俩贼人现下还未遁远,早些追上去岂不会更好?”
从枕笑了一笑,道:“不愧是一手扶稳聆台一剑派重振雄风的谷副掌门……连消遣人的话说起来也是一套接着一套。”
谷鹤白道:“何谓消遣?我有意给你们指引一条明路,莫不是要将好心当成驴肝肺?”
从枕扬臂将腰刀朝上一抛,稳稳握实在手掌心道:“那从某还要多谢谷副掌门提点了?”
云遮欢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当这意思是要打架了,便也将手中武器高高举起,正想着这怕事的怂包何时竟变得这样勇猛,却听得耳侧一声刀刃铮铮鸣响,从枕自周围骤然升腾的光影气流中探出头来,挑眉对谷鹤白道:“既是如此,从某便遂了谷副掌门的心愿,早早离开的罢!”
说完,不等云遮欢再对此做出任何反应,从枕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回身同攥了涯泠剑在手的晏欺对视道:“晏先生,就是现在,走!”
晏欺眸色一凝,当即会过意来,反手将身侧站定不动的薛岚因拉往怀中,而另一手则紧扣于涯泠剑柄上,腕间一旋,耀白刺目的光影便随剑身一并汹涌绽放,像是难以歇止的浪潮。
下一瞬,涯泠剑出,几乎是于肉眼不可见的情况下迅速扬起,在雨丝横飞的半空中蛮力划开一道半人高的裂缝,片刻之余,便见周遭水汽凝聚而成的结界陡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震颤颠簸之间,颇有几分就此毁于一旦的趋势。
这一时机掐得正准。
涯泠剑方才沾血面临暴走,此刻刃身上方流走不断的剑光还尚未全然平歇,故而再出剑时,其盛涌气劲尤是迅猛难克,只需稍加运功助力,便失去控制猛然冲向天际,顷刻将这本就脆若薄纸的结界撞开一条裂口。
一刹那间,风雨如晦,地动山摇。
破碎的雨境从顶边缘处开始分崩离析,须臾留下一长串几近坍塌的裂痕。
这样的情形下,任谁都经受不住结界突然崩裂带来的严重后果。饶是谷鹤白那般无所畏惧的强大存在,都难在结界破裂的中心范围站直腰身,那便更莫要提方才苦经一番缠斗的敌我双方。
而晏欺和从枕则恰好是抓住了这一点破绽,一时也无法顾及其他,顺势拖起另外两人自风口浪尖处飞身一跃,便卡着风雨飘摇的雨幕边缘冲了出去。
那样迅捷敏锐的动作反应,倒是快得与从枕充满□□味的示威语气截然相反。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薛岚因整个脑袋都在随着呼啸而过的凌厉风声嗡嗡作响。待到耳畔狂躁扭曲的各类杂音渐渐趋向于消停,他勉强睁开眼睛,这才发现那原是灰矮沉郁的雨水结界已然消失不见,而其间前来闹事的师兄妹三人亦随之没了半点踪影。
四周光影斑驳,满目皆为涌动不息的人流。倘若前后迈出三两步,还能隐隐嗅到小镇独有的栀子花香。
——这一次,他们想也不想,便一举径直冲出了任岁迁临走前所遗留下来的残破幻境。也就是说,如今所实实在在站定站稳的地方,才是真正无误的沽离镇。
薛岚因方从脱离潮湿气息的狭窄空间中缓过劲来,动了动嘴唇,下意识里便开口问道:“……这就出来了?那聆台一剑派的三个人……上哪儿去了?”
晏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他脸色差得厉害,估摸着有一半是内伤给害的,而另一半是让薛岚因给活生生气的。
一旁的从枕倒是没什么避讳,转头望了望天,直截了当道:“我们走时结界正好濒临崩塌,这会子他们三个得困在里头了,少说半柱香内出不来。”
云遮欢闻言立马回过身来,面上犹是惊魂未定道:“这……半柱香也太短了吧!那三人拳脚功夫都不差,一会儿掐准时间出来,可不是要将我们一网打尽?”
从枕道:“那倒是不会,我们白乌族人看起来是那样好欺负的吗?莫复丘要做什么,都得多少考虑一个度——杀人事小,但两域纷争事大,他手里没那么宽的权利,自身底子也更是担当不起。”说完停了一阵,收起腰刀别在衣带边上,又道,“不多说了,我去备马,我们找个安全点的地方,用逐冥针追踪元惊盏的具体方位,否则过后让旁人抢了先机,怕是会得不偿失……呃,不知晏先生可还有余力再助我二人一回?”
晏欺面色惨白如纸,许是有意想要说些什么的,微微颔首,却终是身形一顿,低下头去闷咳了一声。
薛岚因神色一僵,慌忙上去将他轻轻扶住,半途偏又被狠狠推搡到一边,无意擦过晏欺指节外围毫无温度的一片肌肤,登时脑中凉得透彻,反将那手腕拉回了掌心里实实扣稳,道:“师父可是身子不适?”
晏欺摇了摇头,声线低哑道:“……我没事。”
薛岚因定神端详他一眼,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手臂伸过去,将人一把捞进了怀里,转头对从枕道:“从兄,先找块清静地方让我师父歇会儿吧,他没剩多少内力,要唤醒逐冥针的话,必然是不够的。”
言罢,又将晏欺朝自己拢了一拢,借了大半的力气由他轻轻靠着,也不让他挣,随即压缓声音又一遍哄道:“师父,不要倔。”
晏欺让他这一出给整得哭笑不得。
原是有些气闷在胸口的,这会子也没力气冲他使,便只好一言不发地靠了过去,暂且由着这混账小子对他一通胡作非为。
——只不过,说是这般歇上一会儿,实际回过神时,已然无声耗去了整整三天。
截灵指所带来的反噬力量,本就不该由凡人之躯来一己承担。晏欺强撑着用了数次,已是直接触及身体的极限,倘若事前处理稍有不当,丢去半条性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故而他闭目打坐了三天之久,薛岚因就在旁一声不吭地守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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