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到最后,他打了个酒嗝,于是便停了下来。微醺半醉之时他略有痴态,还埋怨自己打嗝过于丢人,捂住了嘴坐在椅上,呼吸沉沉。
也不需要太久了。
这几年来他拼尽全力,整治朝廷稳固民心。天下已大体安稳,朝臣们也小心谨慎,不敢有异心。
宰相年老力不从心,已敌他不过,只需再忍上两年,他便能将自己的外戚家族彻底扳倒。而皇太后自去年开始便出了家,成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似乎也预料到家族命运。
宁王对他有恨,接下来只待宁王造势。他寻个机会,为当年的废太子正名,便可放手将一切都送予宁王。他连辅佐之臣都为宁王练好了,柳翰林是可造之材,将来登位做新宰相,必然会是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宰相。
不会与他祖父一般,狼子野心,欺君犯上。
等他了结一切后,想必也有了资格,能见皇兄一面。他自认已尽力而为了,不知待到那时,皇兄可会称赞他一句做得好?
第十一章
近年来镇北将军微显反心,皇帝遣宁王往塞北,本只欲将其作为震慑,未料宁王远离了京城便如蛟龙入海,竟一举追查出镇北将军与外敌私通。宁王带了三万士兵,镇北将军见势不妙,携亲信逃亡,疆外匈奴早已觊觎中原,正在向国内偷渡士兵,一朝被戳破,索性起兵进犯。
皇帝当即颁下圣旨,再授宁王七万大军,命宁王镇守塞北,降服外敌。
宁王被禁锢在京中数年,终于得以施展自身谋略,自然全力而为。此仗一打便是两年,宁王愈战愈勇,到了战事末尾,宁王出奇兵,夜入敌营大败敌军,取敌方大将头颅悬挂于塞北城墙顶,终结了此仗。
功臣凯旋前夜正是废太子忌日,皇帝独自于墓前静坐一个时辰,待到天色已暮才起身回宫。临走前他笑着敬了废太子墓碑一盏酒,笑容隐隐有解脱之意。
开城门迎宁王时,百姓围了大道两边,宁王于最前头骑马傲然而入。两年前还带有桀骜幼稚之色的少年,在两年边关战事磨砺过后,已蜕变得成熟而锋利,皇帝第一眼险些未认出他来。
大风猎猎,宁王下马上前来拜见圣上,身上铠甲仍锒锒轻响。他按礼节半跪,皇帝俯视他,又见他抬头望来,一双眼唯有不驯未曾变过。
皇帝悦然而笑。
庆功宴连办三日,皇帝与宁王冰释前嫌,对酌共饮。宴过后,皇帝却密下旨意,当夜突有禁卫军闯入王府中,拿捕宁王,罪名是宁王心怀不轨密渡军队入京。
柳翰林已被拔为翰林院承旨,听闻宁王被捕,策马急急入宫觐见圣上。得见圣上时,皇帝却未给他半点解释,只笑道:“朕有一事要交予爱卿。”
这两年来宁王守卫边疆,已得军心民心,而他在朝中愈发放肆,近来所改的税制令百姓陷入恐慌,民间又有“皇家秘辛”传开,当今天子是灭绝人性弑父害兄才登上的皇位,德不配位。
时机已成熟,便到了收网之时。
皇帝赠了一封书给柳翰林,道:“待到尘埃落定之后,请爱卿将朕所写的一切公布于世。”
柳翰林已侍奉他两年有余,但仍觉自己看不透他,皱眉问:“陛下所欲为何?臣实在难以理解,您……”
话未问全,便有侍卫一掌劈在他颈上,令他晕厥昏睡。
皇帝接住他软下的身子,交予侍卫,敛眉命道:“将柳翰林送回府,好生照看。”随后掸掸衣袍,又是许久过后,他对身旁之人下令,“所有人都出去,留朕一个人清静会。”
已有“卧底”偷取虎符,也有忠心之士去解救被困的宁王,被他命令密渡入京的军队骤然被冠上反军名头,届时定然陷入慌乱,正巧与宁王境遇相同,只能顺势揭竿而反。
他已将当年废太子被陷害之事清清楚楚写明,从宰相如何置换皇上所服的药物、如何嫁祸于皇后太子,写到皇后与太子被囚禁时受尽迫害,凄凄惨惨亡于宫中。宁王深明大义,此番回京不是因为守边护国凯旋受封,而是要回来为太子洗清冤屈,将那罪人赶下皇位。
而他呢,不过是一个昏庸皇帝,迫害宁王未能成功,于是一把火烧了皇宫,在心腹相护之下灰溜溜潜逃出宫。
皇帝掌中握着那双鲤金坠,又再次将那宝剑抱了出来,端详这二者许久,无奈摇头,又笑着低头一吻。
到了如今,他只有这两物难以舍下。
庆功宴余韵未去,皇宫中仍灯火通明,宫人未察暗潮汹涌,一如往常庸庸碌碌来来去去。
骤然之间,御书房方向一声巨响,大火暴起!
火势燎燃极快,不过几息之间,已疯狂扩散烧了半个花园。近处宫人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运水救火,但正门处被厚厚大火覆牢,一时难以扑灭。
皇帝引爆机关后便坐回御座之上,听着周围火焰轰然炸起的声音,殿外宫人们焦急惊恐的尖叫声。浓烟滚滚熏开,大火如恶魔跳跃四散,吞没屋梁玄柱,狂舞着向他逼近。
火包围了他,热意蒸蒸几要将他烫熟,呼吸也在这浓烟之中变得稀薄。
但皇帝释然而笑,他左手拥剑,右手去触桌上酒盏。
美酒入喉,他畅快痛饮,最后将那酒盏掷于地面,清脆咕噜响了两声。
意识已弱,眼前之景也渐渐变得不分明。皇帝睁着眼,颓然垂手,望着天顶那遭火舌舔舐即将塌落的房梁。
若说死前最后的心愿,仅有一个,但那过于贪心了,他从不敢想。
远远似有一人踏火御风而来,冲破火幕,身姿在红彤烈火中潇洒无拘。皇帝努力睁了睁眼,又再次闭上,自嘲地想,原来临死之时他仍会挂念那不可能之事。
他蜷缩在御座之上,已失了气力,仅想将怀中的剑抱得更紧一些。突然之间,却有一人扼住他下颚逼他抬头,将一湿润帕子覆在他口鼻之上。未待他有更多反应,那人就要将他抱起,动作强硬,似带着不悦与无奈。
“谁敢擅闯御书房……”皇帝吃力发问。
那人仅是责怪般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将他横抱起来向外奔去,自始至终一字未答。
第十二章
皇帝只觉身子被那人抱着,随轻功奔跃而颠伏。御书房已成高温火场,处处可听木料断裂轰然掉落的声音,那人在这遍伏危险的地方却仍轻盈自如。
火势愈大,双目已睁不开,先前呛入的浓烟令他痛苦不堪,下意识掩着那湿帕嘶哑咳嗽。那人顾不得许多,似是寻到了路,腾然而去,在坍塌木料之间灵活闪躲。皇帝忽觉全身一热,肉身穿越烈火,热到皮肤要被烤干浑身刺痛,短短一瞬后又骤然凉快。
那人已轻松带他出了火场,风声在耳边呼啸数声,骤然而停,与他一块儿坠入一处池塘,又立刻带他爬出。
皇帝混混沌沌,一呼吸到空气,立刻撕心裂肺大声咳嗽起来。他半趴伏于地,沉重池水在他身上淋淋落下,浓烟呛了他的肺喉,堵了他的神志,他一手掐着喉咙,破着嗓子裂声咳嗽,但什么东西都咳不出,痛苦得几乎忘了自己片刻之前还一心求死。
死,死——
对!他一激灵忆起,他应该死在那片火海中,遭受与皇兄同样的痛苦的!
他挣扎着身子爬起来,尽力睁大双目,但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听见远处宫人的大叫声,以及前方大火迸烧被风吹动时呼窿声,前方,就在前面!他摇摇晃晃爬起来,摸索着往前走,准备重新回到那火中去,踉跄走了两步,一双手将他狠狠拽回。
他坠进一个同样湿透的怀抱,撞到结实的胸膛。皇帝焦虑地皱起了眉,欲离开这禁锢,但对方劲力太大他反抗不得,恼了,开口欲斥,但嗓音哑得只字难言,无法发号施令。
若是再拖延,他便要被宫人发现了,届时如何再能自焚而亡?
是谁人如此可恼,竟敢这样阻拦他?滚开,统统滚开!他奋力推拒,只恨不得将此刻阻挠自己的人全部赐死,若他手中有剑,他定然毫不犹豫地挥舞,劈开一切障碍。
他的剑呢?他忽然意识到,皇兄送他的剑呢?
他的金坠又在何处?明明方才还被他握在手中的!
皇帝动作微停,沉重而艰难间断地大口喘息起来,他瑟瑟发抖,大脑充血,什么云淡风轻什么漫不经心全部丢弃了。他说不了话,低声怒吼起来,发了疯一般想推开抓着自己的人,只想着回到御书房去找他的剑和金坠!那可是皇兄留给他的,他只有那些了——
在他徒劳抵抗时,这胆大包天钳制皇帝之人总算开口,声音极低,神志不清时听着,隐约觉得他正拼命压抑着怒火。
“死心吧,此处不是御书房所在的花园,已隔了两堵墙了。”那人说,“若非我抓着你,你现在已撞南墙去了。”
皇帝顿时停住了动作。
哪怕压低了嗓子,因不悦而改了腔调,这声音响起的第一刻,仍然让他如烈阳日突遭雷袭。
“我本听闻宁王大战告捷回京,偷偷回来看一看,正巧就看见禁卫军前去捉拿宁王。”那人接着说,“谁知我潜入宫中时,便又听得宫中大乱,起了大火,而皇上又恰好在那御书房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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