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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人 (月半丁)


  到了七日时,果真如神医所说,前皇帝双目已能隐约见光。身旁诸物在他眼中有了边际模糊的轮廓,自己行走时不必再用手四处摸索,只不过他仍看不清废太子的脸。废太子安慰他再待几日便好,他却只是执拗地睁大眼睛,努力尝试。
  他尚在恢复期间,容易眼酸,又坚持不肯闭眼,不多时双眼便溢出水雾。废太子干脆以手蒙住他眼睛,不让他看,不一会儿,又拿开手低头去吻他的眼。
  “傻弟弟,”他声音宠溺,“往后有那么多时间能看呢,不急在这一时。”
  前皇帝能忍五年布局让位于宁王,却不能忍这数日看不清皇兄脸的抓心挠肺。纵使废太子劝了他,每次用过药后,他仍然要使劲地瞧,能多看清一些才心满意足。
  好在他双眼确实在渐渐转好,愈看愈明。偶尔也有种隐约的感觉,他正如新生于世间之人,在缓慢地辨明这世间万物。
  为了令双眼休憩,他只有在看废太子时才睁眼。他的皇兄正是他的世界。
  废太子假死离开时不过十九,他们重逢两月,现在距当初竟已快六年了。
  他有六年未见过皇兄,皇兄面貌却始终拓印在他脑中。
  他渐渐地比对着双眼所见与记忆中样貌。废太子面部轮廓变得成熟而英俊,当年的青涩感已全部消散。他能见着那带笑的唇,高挺的鼻,英气而宽和的眼,以及一**扬的长眉。
  废太子所言,自己面上增了一道伤,他揣测过几次,那伤痕深浅,大或者小,皇兄当初疼不疼,是否破了相?
  现在见着了才得知,那伤痕竟在眉骨之上,一寸长,竖着将眉尾截断,非但没有破相,反而还令那面容添上一丝锐利的不驯之气,混着皇兄淡然持重的笑容,令他看得出神。
  他的手指在那短短伤疤上抚摸着,两眼再次变得模糊。
  废太子柔声问:“二弟哭什么?”
  前皇帝这才惊觉,自己不自觉地掉了泪。他急忙拭去,又道:“我本以为皇兄破了相。”
  “嗯?”废太子也摸摸自己的脸,“并未破相吧,有什么好哭的?”
  他说不好心里头感受,既有开心又有慨然,最后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傻气的笑,故作苦恼道:“皇兄若是破了相,那该就是只有我喜欢皇兄了。如今皇兄还这般好看,出去不免招蜂引蝶……”
  废太子说了声:“好哇你打的这么个坏主意!”也故作生气样,将他抱过来。二人一块儿倒在床上,装不下去了,身子憋不住地一颤,双双笑成一团。
  屋内笑声一片。他环着废太子的腰,多年来头一回有这样快乐的时刻,笑得接不上气直不起腰。最后笑够了,他突然问:“皇兄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
  此番问题盘绕在他心头许久,先前总有轻微胆怯,始终未问出口。
  心中不无忐忑与期待,他看着废太子挑挑眉,那断眉处伤痕随之滚动。
  “我啊。”废太子张口便道,“当年假死逃出皇宫后,我在心腹相护之下一逃三百里,偶然掉下悬崖,但大难不死,得遇高人,修得绝世神功,后来五年间便四处游山玩水顺带行侠仗义……”
  见着二弟眼睛愈发亮,他马上笑场,拍拍二弟脑袋:“骗你的骗你的!怎么真信了!”
  前皇帝讶然睁大眼睛。
  “你这模样是如何对付那群老狐狸的?”废太子道,“没被人骗掉底裤当真幸运!”
  他面上发热,道:“皇兄说什么我都信……”
  废太子温和凝视着他:“所以二弟当年当真信我死了?”
  他迟疑点头。
  “莫非也信了我最后那段时间装出来的疏远?”废太子问。
  前皇帝眼神闪烁:“皇兄在那样情境下恨我无可厚非……”
  “哎,傻子。”废太子叹道,“虽说我心中不无怨气,但那时更多是因为身旁还有宰相的眼线,不得已而为之。”
  前皇帝垂眼:“那时皇兄母妃刚刚去世,我……”
  废太子忽地捂住他嘴,眨眨眼,打断道:“母亲现在好好的呢!”
  前皇帝再次瞪大了眼。
  废太子忍俊不禁,一时似是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天大的好消息突然砸到前皇帝头上,将他砸得晕乎乎,两眼发直。
  废太子最后才说:“天呐!”他两手揉揉二弟的脸,“我以为你发现我是假死时早该明白了。”
  前皇帝还未回神。
  废太子捏着他的脸:“我之前还说二弟聪慧,心思通透,如今这是怎么了,当真被那把火熏坏了脑子?”
  前皇帝道:“可她是我亲自看着下葬的……”
  “我为母亲留了假死药,下葬后两日便有心腹将她救出。”废太子还要再解释,又放弃了,啼笑皆非道,“罢了,是我的错,我早该向你说清。母亲本就出身江湖,父皇去后,她对皇宫自然不再有留恋。”
  前皇帝问:“她……现在可好?”
  废太子道:“这几年间我与母亲一块游山玩水,一切都好,前些日子听闻四弟凯旋我才暂离。”
  前皇帝似是安了心,但仍是神色微愣。
  两人之间芥蒂尽消,许久之后,他叹了口气,安心地将头埋入皇兄胸口。
  秋时已过,天气渐冷。立冬之时,前皇帝精神已恢复如常,原本终日苍白的脸也有了血色,多了笑容,虽说裹在厚重披风之中仍显瘦弱,但已不再像初时那样,仿佛风一吹便能被卷走。
  废太子与母亲出逃时,还带了当年她与先皇定情之物,埋在此处山谷中,任性地另立了碑。忌日将近,废太子接到她来信,她已在回谷路上。
  前皇帝才知她未死,还未做好准备见她,心中不安。
  再无论如何,当初也是自己的母家害了他们,他始终有愧。只不过这心中忧虑他未展现,让皇兄知晓,只是自己默默做好被问罪的准备。
  那日落了雪。近日来他都夜不能寐,早上便倦懒地窝在床上起不来。废太子母亲回时正是清晨,废太子去迎她,再叫醒二弟时,她已在那墓碑前坐了许久。
  前皇帝难得显出惊慌之色,埋怨皇兄:“为何不早些叫我?”
  废太子还笑得出来,按着他的肩膀:“看你那般紧张模样,哪舍得叫?”
  原来皇兄还是觉察到了。
  他抿了唇,急急更衣,赶去碑前见曾经的皇后。但到了她身旁,他又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离开皇宫五年,倒是不见衰老,眉宇间还有曾经未见的洒脱英气。碑前摆着一坛酒,还有一坛被她抱在两手中,正在痛饮,听得脚步声,大概觉得是儿子来了,她将喝空了的酒坛猛往地上一掼,酒坛碎裂,她则道:“真想杀回皇宫去为他报仇!”
  前皇帝心中一震。
  她似是喝醉了,咂了一声,又骂了数句狗贼,接着抱起另一坛。嫌一人喝着不痛快,她往碑前的两个碗中都倾倒了酒,道:“来了傻站着做什么?”
  这一倒,酒坛中倒是空了,她毫无形象醉醺醺打了个嗝。
  废太子上前去,蹲下,将两碗酒都拿起,递了一碗给他二弟。
  这多半是她为自己和儿子倒的酒,自己怎有资格接?前皇帝睁着眼微皱眉头,却又见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扭头,瞥了自己与皇兄一眼,一言不发便走了。
  废太子神色柔和,道:“喝吧。祭父皇一碗酒。”
  前皇帝这才接过,拿在手中。
  他这一勾引皇兄悖德乱伦的人,可有资格站在此处?
  他心中有愧。但良久后,还是同兄长一块儿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废太子感慨地低声道:“父皇其实曾说过。”
  前皇帝道:“什么?”
  “即便生在皇家,人也是人,总会有人之私情。”他笑道,“能与爱人安然相守乃是三生有幸。若能有如此机会,那便自私一些抓住它吧,莫管其他前尘往事。”
  说着,他一手伸来,神情宽和诚恳。
  前皇帝怔怔望他,缓缓握住他手。此刻他们心意相通,片刻后,他们不约而同将手中碗丢在地上。废太子将他向前扯,他扑进皇兄怀中,又呼吸急促地抬起头,吻上那无论吻了多少次他都嫌不够的唇。
  白雪悠悠落着,他们拥抱着接吻,唇舌相接,缠绵而热烈,宛如天地之间仅他们二人。
  一吻结束后,他仍不舍放开,废太子便牵他的手,要引他回房。
  他们十指交扣,在这寒风大雪中缓步走着。
  雪势渐大,落在发梢衣角,覆盖了身周一切。他看着茫茫雪景,又转头看引他行步之人。恍惚之间,他想,这与他那梦中景甚是相像。
  梦里人是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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