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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初醒 (盐盐yany)


宁琅不作声,只是静静看着他。
白束倏忽笑了,一双眼睛灵动的很:“若是如此,那师父便取罢。只是我想知道,取了心头血,我还能活吗?”
宁琅摇头。
“如此啊……”白束眸中神色黯淡下去,但转瞬又笑起来:“我还想,若是师父喝了我的心头血还没好,到时候寒疾再犯没人照顾你了可如何是好?”
没待宁琅作答白束又苦笑道:“只怕师父也用不着我照顾吧?平日里都是添乱罢了。”
“不是添乱。”每年他寒疾发作白束都会抱着他唤他一夜,他每次也都是靠着那一声声“师父”找了回来。
白束敛了心事,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师父,你曾说我是捡来的,那你怎知我生辰八字?”转头却笑起来:“所以我是抢回来的吧?”
“既是抢的,也不是抢的,”宁琅眼底波澜不惊:“我拿东西与你父母换来的。”
“什么东西?”
“你一家三十二口的性命。”
“师父怎的把杀人掳命说的这般轻巧,”白束倒是一点也不介意,反而笑的宛若春日旭阳:“师父当年就已然这般厉害了,对了师父,你多少岁了?”
宁琅望着房顶略一思忖:“几百岁了吧,记不得了。”
“我当师父是个风华青年,怎奈竟是个老妖精。”白束笑得欢快,“不过话说,师父当真是我见过世间最好看的人。”
“你平生未出过桃花镇,才见过几个人?”宁琅眉梢带了几分柔情。
“即便我上穷碧落下至黄泉,都找不到比师父更好看的人了,”白束嘻嘻笑道:“昔日你教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我只当是你在说你自己呢。”
“你当谁人都与你似的孤芳自赏,”宁琅语气中带了些许宠溺。
“那师父你活了这么些年,可曾见过与我一样的人?”白束问道。
宁琅微一滞愣,摇了摇头:“未曾见过。”
“那师父你再看一看我,好生记得吧,”白束突然抬手轻抚在宁琅脸上,似是也要把那副样子刻入眼里心里:“等我来世投胎,还来找你,但我怕那孟婆汤太过厉害,若是我忘了师父,还望师父再去把我换回来。”
那日师徒二人说了好久的话,日光自窗台古琴上一寸寸窥探进来又一寸寸退却出去,直至最后,琴弦上映了最后一点落日余晖。






第9章 第九章 中秋
洞里不闻朝夕过,辗转秋寒又几时。
白束自那日起,当真再未出过白鹭山,昔日里最爱凑热闹的桃花镇市集也再没去过。
集上想必依旧热闹,只是当日与他在歪脖子树下说笑的人已然不在了。
宁琅从外面回来正看见一白衣少年坐在院子里晒着秋日暖阳,手头摘弄着一片金黄,未至近前便嗅得满院芬芳,原是一簇簇金桂。
听见院门响白束抬起头来,把手头笸箩放至一旁站了起来,冲着来人一笑:“师父,你回来了。”
“哪来的桂花?”
“前几日我去后山散步的时候就见着山上有几棵树隐约泛着黄,今日过去瞧了瞧果然是桂花树,也没带着物件儿,就用衣服兜了些回来。”白束笑着从宁琅手里把东西接过来,“新鲜的做桂花糕,晒干了可以泡茶,咦,师父你还打了酒?”白束眼睛弯下来,“那便也有桂花酒喝了。”
“今日是中秋。”宁琅把手头提着的一个照袋递给白束:“三娘给你的。”
白束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小袋蜜饯桃脯。
三娘知他当日意已决,便也再未过来徒增伤悲,只是平日里有点好东西还是给他留着,碰上师父便让带过来。
这桃脯想必是摘了王二麻子桃园子里最肥美多汁的桃,又给他放了足量的蜜腌出来的。
白束鼻头一酸,却及时收起来冲着宁琅一笑:“又是仲秋了呀,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难怪桂花开了呢。”
“喏,这是给你买的。”宁琅从袖中掏了一根竹签子出来,用一层江米纸包着,竟是一支冰糖葫芦。
“师父你……”白束眼里放着光,“你还记得我爱吃这酸酸甜甜的滋味。”
“见着吆喝,就买了一支。”宁琅随着白束进了屋里。
白束倒没急着吃,小心翼翼把糖纸剥下来,拿了一个白瓷瓶装了起来,放在古琴旁,玲珑剔透娇艳欲滴,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左手按弦取音,右手撩拨琴弦,抹挑勾剔,一曲春江花月夜自指尖泠泠而出。
师父这古琴不知用的是什么材木,弹起来泛音幽远,散音雄浑,按音细腻,琴弦也是清泠坚韧,常常拨弄的地方泛着点点幽红,却从来不曾断过。
他每每动师父的琴时,都要事先沐浴焚香,今日虽未做濯沐,却也是满身桂花香。
白袍轻缓带,一弦清一心。红蕤芳心艾,唯求一人闻。
月出东方,白束在院子里寻了个无遮无避的好方位,就着月色支了一张小桌,搬来两张竹凳,将吃食酒水一一摆上。
月色下的玉兰少年白衣翩跹,眉如墨画,鬓若刀裁,恰应了那句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
宁琅待人收拾妥当方才上桌,白束先是拿起宁琅面前的酒樽斟了一杯酒,又为自己斟了一杯后敬上去:“师父,不求人长久,但愿共此时。”
宁琅执杯微微愣滞,如今人已到束发之年,确实是不剩几个年头了。
白束却似全然不在意,一口饮尽后还咂咂嘴:“黄公酒垆的猴儿酿,果然是别处寻不到的滋味。”
月至中天,洋洋洒洒铺了满庭院,一眼望去倒真像是秋露为霜。
宁琅自怀里取了个细颈瓷瓶出来放至桌上,对白束道:“你每日晨起服下一颗。”
“喔?”白束取下上面红封布放至鼻下嗅了嗅:“干嘛用的?”
“给你调理身子的,”宁琅喝了一口酒:“你血气不足,到时恐撑不了一年就得血气衰竭而亡。”
白束手头微顿,却还是欣然收至袖中,想了想又问:“都是什么材料配制的,怎生得这么个味道?”
宁琅面上漠然:“紫河车,九香虫,巴戟天。”
白束一口酒差点呛着:“都是补肾壮阳,益精补髓之物啊……”苦笑:“我这年纪,师父也不怕把我补过了,到时候反倒憋出什么别的毛病来。”
宁琅好似带了一点笑意:“是大了,要不以后我们分房而睡,也方便你适时泄泄火。”
“师父~”白束脸上一红,语气里不自觉就带上一点撒娇之意:“你就嘲笑我吧。”
他那日清晨起来,一柱擎天,回想梦里却也别无其他,就师父一人跪坐在窗前束发,似是刚刚睡醒,衣衫半解,正露出胸前一片好春光。
结果一睁眼一抬头,正对上师父了然的目光。把他吓得一个激灵,竟是无端就遗了出来。
当日清洗床单被褥之时,真是羞得他恨不能把头都埋进水里。衣物晾在院内,他一日都没好意思出房门。
“换做平常人家,确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宁琅道:“也还有几年,可以嘱咐三娘给你瞧一个镇上的姑娘,尝尝人事滋味……日后自也不会亏待了她。”
“将死之人,又何苦祸害人家姑娘,”白束苦笑:“说好的两人相依相伴,我祸害师父一人就够了。”
食之过半,白束索性竹凳也不坐了,从屋内搬了两席草垫出来,蜷着腿将将躺下,正对皓月当空。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白束双手枕于脑后,看着月亮喃喃自语:“你说这中秋本是团圆之夜,这些诗却怎的都是离别之苦?”
“思而不见,自是苦楚。”
白束突然看过来,莞尔一笑:“那师父,若是以后我不在了,师父可会想我?”
没待作答却又仰面笑了:“师父莫怪,是我痴妄了。”






第10章 第十章 前夜
临到尽头,终是怕了。
十九岁生辰前一天,白束坐在茅屋前的土坡上看了一日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在白鹭山却恰是姹紫嫣红时。土坡地势高,远远望去正对着王二麻子的桃园子,花开了这么些年,每年却依旧宛若新生,全然不见颓败之色。
前几年见桃园子里张灯结彩,似是办了什么喜事。想必是那王幺到了婚嫁年纪,也始为人夫,如今算起来,该当为人父了。
不晓得那两行鼻涕理干净了没。
他这一世过的当真简单,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师父将他孑孑抱来,最后也由师父亲手送走,念及一生,不过师父二字。当日立誓终生不离白鹭山,心中还有过一丝迟疑,担心自己终会受不住寂寞,平白伤了师父的心。但由师父一日日伴着,确实没想过逃离,怕归怕,却也看的坦然。
刚开始那几年,师父决口不提种蛊之事,不是没抱过师父终有一日会心软,会放过他的想法。但最近几年师父频频给他吃各种丹药,更是把茅屋后一方泉眼改做了药池子,平日里就把他按进去泡着,如今药香早已渗入骨血,凡他沾染的东西都能带上一股药味。慢慢的也就释怀了,自己生来就是要做这个容器的,如今正是做足了准备迎那些蛊虫进入。
斜阳渐晚,春日里天黑的快,眼看着那些桃花由明丽变得黯淡,直至最后再也望不见,白束方才起身往回走,一转身才见师父正倚着院门看着他,不知已看了多久。
“师父。”白束快走几步上前,与师父并肩进了院子,看着师父锁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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