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病:“……”
这幅光景让岑立想到曾经在山阴的经历,这次他用梁语,似乎是经过再三考虑才决定问出来的,郑重又带着刚说出口就后悔的语气道:“那天…之后小六怎么样了?”
王病很明显地走神了一会,眨两下眼睛,回过神来道:“马车翻滚后他晕了过去,我塞了点银子在他身上,托刘丕把他带回城里去了。”王病那时已经被刘丕安排成“囚犯”,恰好当时刘丕要带林毅回城里疗伤,就让刘丕也顺道送小六回家了,那点银子姑且当那几车货的赔偿,王病倒是不担心那些壮士会把岑立杀了那些山贼的事告发,反正会有元平候压着。
听到个陌生且很明显王病说出来带有歉意的名字,贺知年抬头,扑闪着翘而长的睫毛,明亮澄澈的眼眸好奇地看着王病:“小六是谁?”
王病:“是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少年,小六父母早逝,但他依然乐观坚强地活着。知年,你真应该见见他,你们会成为朋友的。”
贺知年:“不是蛮狗吧?”
王病:“……不是,这很重要吗?”
贺知年用不惯用的平淡的语调说着:“当然重要了,我不是你,可以和胡人做朋友。我总觉得我不杀几只蛮狗就枉活这一辈子了。”
又是这样毫不在意理所应当的语气,王病总感觉他心里潜蛰着另一个贺知年,时不时冒出来和他说两句惊世骇俗的话,然后又缩回去。
王病还想说什么,听岑立说道:“到了。”
贺知年立刻起身,用痛苦的眼神看着王病,“你要走了?”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们很快就回来,走吧。”王病受不了他这种眼神,只好起身不去看他。
出乎王病意料,贺知年乖顺地点了点头,道:“嗯。”
岑立先下了车,扶着王病,两人到了城门,王病抬头看着三丈高的城墙,忽然就能理解刘辉业为什么认定公孙曹是个废物了。
“喝酒!昨晚那个娘们可真是浪啊,你们是没看到!爷爷我把她伺候得那叫一个爽啊哈哈哈哈哈哈!”
“呦!将军,到底是谁伺候谁啊?我看爽的人是将军您吧,啊?哈哈哈哈哈哈,”
“来来来喝!能被,将军看中啊,那是她的福气,自然是都爽的啦对不对,嗝!来喝,敬将军…夫人,嗝…什么时候也让儿郎们,爽上一爽?嗝…”
“醉了,醉了啊兄弟,这人醉了,说的胡话…哈哈哈哈哈哈。”
大白天十几个士兵全聚在道路旁的阴凉处放肆喝酒吃肉,歪倒成一片,分享彼此昨夜的辉煌战绩。
王病神色自若地走上前去,自觉挡在岑立的前面,掏出碎银子递过去,道:“劳驾,各位军爷。”
众人望去,绕是这些沙场饮血的七尺男儿,看到王病的脸也忍不住叫出声来,酒顿时醒了大半。
“哎呦我的娘哦以为大白天撞鬼了!”
王病:“……”
“你谁啊知不知道这是我们大名鼎鼎的虎威将军,也是你个贱民能高攀的?滚滚滚,扫兴!”这个明显是普通兵卒的人劈手把王病的银子夺过来,另一只手扇苍蝇一样扇着,差点打到王病的脸,转身把银子进献给“撞鬼”的将军。
“将军莫怪,让小弟来。你!爷爷我们喝酒呢,哪凉快吗哪待着去,滚!”
扑面而来的酒气让王病微起皱眉,倒也不是心疼银子,王病自然有他的办法,他先回头朝岑立笑笑示意他别冲动,朝那熏得他头昏眼花脾气不好的酒囊们道:“将军们,行个方便,在下有事要见公孙府君。这是公孙曹的信物,将军请看。”
像个酒坛子一般圆滚滚的虎威将军听到有信物,一愣,走到王病前面,瞅着王病手里一张布帛,上面写着个“曹”字,一笔一画都和他见过公孙曹写的“曹”字一模一样,赵宝从头到脚打量他,哼哼道:“你是谁?”
“在下是公孙府君的旧交,路过此地,便来见故友。叨扰了将军,实属无心。”
虎威将军赵宝挠着头问身后的人:“从没听说府君有什么朋友,你们听说过吗?”
兵卒们一致摇头。
王病:“这是公孙曹写给在下的信物,若是将军肯带在下去见府君,在下一定在府君面前美言几句,给诸位带些好酒痛饮一番。”
赵宝眼睛一亮,公孙曹对他们是真好,赵宝也万事为他考虑,仍然半信半疑道:“可是府君没说有人要来,要不这样,公子报上名来,我带着信物去跟府君说说。”
岑立心中一顿。
王病倒是坦荡荡把布帛给他,道:“也好,在下王病,那就有劳将军了。”
岑立:“你…?”
赵宝那些布帛上了敌楼,王病左右无事,便转身朝身后的岑立小声道:“无事。他会见我的。倒是你,要不回去吧?我到这里就没事了。”
岑立立刻道:“不行。”
赵宝走得快来得也快,王病和岑立说几句话的功夫,赵宝就跟在公孙曹后面表情丰富地笑看着王病。
公孙曹走到王病面前打量他,视线在他脸上停留半晌,用梁语道:“琅琊王氏太尉王傅之子王病?”
王病朝他一揖,“是。公孙府君还能记得在下,真是荣幸之至。”
“你是博士们口里的天才,每次他们都拿你的策论和我做比较,我当然记得。”
公孙曹比王病高了个头,皮肤黝黑,剑眉星目,给人一种利落能干的感觉。
这事王病真不知道,他很少和博士们打交道,觉得他们文绉绉的总是把知识固定在一个框架里,王病的想法稍微有点跳脱超俗就被博士们指责为另类。被公孙曹这么说,王病有点尴尬,不知道公孙曹会不会对此怀恨在心,道:“公孙府君的学富五车,在下一定是博士们拿来和府君做比较的反面例子罢。”
公孙曹似乎心情很好,说着说着把手放在王病肩上,十足的自来熟,“叫我公孙曹就好。你太谦虚了,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连博士们都自愧不如,射策中甲科,其他博士弟子只通儒学一经,你通五经,策试被评为上第,太常说要不是你还年轻就要拜你为博士,以前我把你当做我的目标,可惜我才疏学浅,搞不好是班门弄斧哈哈哈。呦?你身后这位公子好像脸色不好?王病,他是谁?”
王病忙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回头看了看岑立,王病不急着介绍,第一个念头就是公孙曹不认得赵国的太子!想通这一点,王病已经把在马车上心里念得滚瓜烂熟的话流利地背了出来:“这位是我的朋友,刘广正。”
公孙曹朝岑立一揖,又朝王病会心一笑,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
王病也笑了,和岑立对看一眼,两人再互相寒暄了几句,就被公孙曹请进了敌楼。
这样的公孙曹王病根本无法把他和治军无方的蠢蛋联系到一起,他的言行举止和刚刚虎威将军大事不糊涂且雷厉风行的作风,更加肯定王病自己心里的猜测。
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岑立跟在王病后面,他还在回忆公孙曹对王病的评语。难怪王病一个“曹”字就能把公孙曹给叫出来,他过目不忘的能力的确惊人,想必是王病在宫邸学里看到公孙曹的字,公孙曹看到自己手写的“曹”字一定很好奇来人是谁,一番询问后再听到昔日同窗的名字,一定会出来见他。
敌楼平时是供守城士兵遮风避雨休息的,公孙曹招呼他们二人坐下,自己煮起茶来。
公孙曹把茶水分别倒好后,问道:“还没有问,你怎么会来此处?”
“来见好友。”王病看了一眼岑立,岑立朝他微微一笑。王病又道:“听闻此地百姓对公孙府君的美谈,慕名而来,想一睹府君风采。”
“哎!怕不是美谈吧啊哈哈哈,来,喝茶。”公孙曹拿起茶盏。
王病:“请。”
岑立接过茶水,淡淡道:“请。”
“想当年,我在宫邸学里待了两个月,说实话,待得不甚开心,我把心思全放在学习上,以为学得好就可以和大家相处更好些,没想到事与愿违,反倒没一个人愿意和我交朋友。”说起往事,公孙曹只是释然一笑,“倒是对你印象颇深,常听博士们说起你,你的‘梁胡非敌,故无对策’可是把博士们给吓得不轻。”
“我只是真无对策罢了。对了,后来你离开京城,先帝从太常听说您的策论,扼腕叹息了好一阵。只是你还在守丧时期,先帝就没征辟你。”
“胡贼猖獗,国务繁忙,三年了,先帝怕是都忘了吧。”
王病一晒,并不接话。
公孙曹:“安羲三年我回到这里时,第二年刘格就进城了,因为进过宫邸学在城里还有点名气,刘格没杀我,我不肯为他所用,他把我软禁在家里,毁了我爹的坟逼我加入他们的朝廷,我没法容忍他疯狂的屠杀,那时候真恨不得一头撞死。”
“过了几年,崇延起兵占领平阳城发现了我,刘格的儿子死了,崇延做了新皇帝,他的弟弟崇明帮我修好我爹的坟,释放了我。我尚未娶妻,父母双亡,无兄弟姊妹,无处可去,就投在他的帐下。”公孙曹自嘲道:“现做了平阳郡太守,不过是个虚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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