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立看王病脸色不对劲,问道:“怎么?你认得他?”
王病深吸一口气,吐出,按着眉心有气无力道:“公孙曹和我曾是同窗,我们以前一起在宫邸学里学习,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酒囊饭袋,‘屯兵塞上,且耕且守,来则拒之,去则防之,则可中国无扰,边境无虞’就是他提出来的策论,当时的他才二十一岁,深受博士们的青睐,安羲三年五月他爹去世回平阳奔丧,我以为他已经……”
而安羲四年刘格迁都平阳,梁人会有什么遭遇,几乎是可以预知的。
王病放下地图,看了看窗外阳光明媚,“宫邸学是供太子、诸侯和功臣弟子学习儒家经典的地方,一般平民进不去的,他的父亲和平威将军司马烨是世交,托着这层关系才得以进入宫邸学里学习,他真的是天才,也是将才,天赋极高,因此被很多同窗嫉妒,在宫邸学里过得不是太好。学习的时间不长,两个月后就走了,当时很多博士都为此扼腕叹息,说国家又失一栋梁之才。”
“他竟然是这种人?”岑立脸色变了又变,“如此说来他那些荒唐的治军之法和纸上谈兵都是表面的,他难道在掩饰些什么?”
王病:“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他为什么肯做楚国的官。”
按理来说匈奴占领平阳,像他那样精明智慧读过书的人,深明国家大义,应该是对胡人恨之入骨,怎么会愿意在楚国当个平阳太守?
王病收回视线,看向岑立,“表里不一定有猫腻,今夜不是时候,公孙曹绝非你们想象的简单,相信我岑立,你们绝对不会想在兵力只是敌方一半的情况下和崇延一类的人对上!”
“被你这么一说确实很奇怪,他一个梁人替羯奴守城做什么?我这就去告诉五叔,让他们按兵不动。对了差点忘了…”岑立十分小心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拇指大的东西,乳白色,看样子似乎是玉环。
“这个给你。”岑立把穿着玉环的红色丝线捋直,拿到王病面前晃了晃,中间那块玉环散发出圆润的光泽。
王病本来还在想公孙曹的事,看到这块玉时脑海里只剩下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大家都知道和氏璧做成了传国御玺,却不知道还有块和氏环,据说这块玉环就是和氏玉做成御玺后用剩余材料磨了四十九天而成的,你戴着玩玩吧。”
“……”
《玉赋》里这样记载和氏璧的来由:“当其潜光荆野,抱璞未理,众视之以为石、独见知于卞子”。说的是一名叫卞和的玉工在荆山里偶然发现一块玉璞抱回家中,还未打磨的玉璞外边和石头无异,别人都说那是一块石头,唯独卞和肯定那是块宝贝。后来卞和把这块“石头”一样的宝贝献给楚厉王,玉工断定是块石头,于是卞和就被治欺君之罪砍了左脚;厉王死后,卞和又拿着玉璞进献给即位的武王,玉工仍说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卞和被砍了右脚;武王死后,文王即位,走不了路的卞和就抱着玉璞在荆山下痛哭两天两夜,文王听说后就派人去问卞和,卞和说:“臣非悲刖,宝石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为诳,所以悲也!”,文王马上派人剖开玉璞,里面果然是宝玉,后来这块宝玉就被雕琢成御玺,成为皇权的象征,玺上面刻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卞和说的话其实很有意味,他说他哭是因为宝石被人说成石头,忠贞名士被误以为是欺君之徒。他满腔赤诚献玉被砍断双腿,没有怀恨在心,只是抱着别人以为是“石头”的宝玉在荆山脚下痛哭。
这个故事岑立也知道,并不是和氏璧被人捧为价值连城的宝玉他才送给王病的,而是因为这里面的故事主角,卞和,在某些地方和王病这个人有些相似。
王病看了看玉环,又看着岑立,在他浅色的眼眸里又看到自己的倒影。
和氏璧价值连城,这点只要是个读过书的人都知道。
王病:“和氏环价值连城,日后军需物资要用到钱的地方多的是,不能给我。”
岑立双手拿着红线两端,亲自帮王病戴上,顺势攀了上去,“你一定是卞和转世,因为只有你相信它是和氏环。我也没骗你,这真的是雕琢御玺用的和氏玉做的。”
言下之意就是它不值钱,因为它和御玺一样的材质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因为没人信,所以它就真的成了一块“石头”。但是一样东西有没有价值并不能靠人云亦云来断定的,卞和为了证实这个道理牺牲了两条腿。而岑立不是卞和,他不会抱着“石头”去告诉众人这是宝物,那样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代价他付不起。
王病感觉到脖颈处有些瘙痒,浑身打了个激灵,颤抖着声音道:“我……只是,信你。”
红线系好了岑立就离开王病的身体,没有再毛手毛脚索取几下,他顺着红线隐约看到斑驳的咬痕,对于自己前天晚上野蛮的行为伤害了他感到深深的自责后悔。
红绳穿过玉中间的小洞,岑立帮他把垂在胸前的玉环藏进衣里面,看着自己视若珍宝的人:“我走了,晚上一定早点回来和你用晚膳。”说完起身,预备转身。
王病拉着他的袖子,喊道:“华歆…”
“嗯?”
王病定定地看着他,“带我去见公孙曹,他是性情中人,让我试试,或许可以兵不血刃。”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让岑立想到在汝南郡他在祁府门口目送王病离开去往韩府的情景,便是那一去,导致他被刘隽拖上高台贩卖和这一身伤痕的不可挽回的局面。有了前车之鉴,他就不敢再轻易放王病离开。
岑立弯下腰,一只手护在王病后脑,吻了上去,如蜻蜓点水轻而快地,咬了他一下以示惩罚后就离开,额头抵在王病额头上。
“好,我跟你去。”
第60章 阴蛰(1)
书房里,刘辉业一脸狐疑地看着王病,放下笔,走到王病跟前再次开口问道:“王歆,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个公孙曹真的有那么厉害?”
岑立:“‘屯兵塞上,且耕且守,来则拒之,去则防之,则可中国无扰,边境无虞’,一个二十一岁的少年能提出这样的策论,五叔还想说他只是个酒囊饭袋?”
“可是,殿下,他治军无方,曾经在大街上还大放厥词说,‘要让百万楚军横扫中原,无人生还’,还戏耍士兵让他们去下地种田,做的都是违背常理的事。王歆,你真的确定你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王歆:“其实以前我们没有过交集,但是刘叔,只要让我看看他长什么样就知道了。”
岑立:“过去这么多年你还记得他的长相?”
王病:“记得的。”
刘辉业叹了口气,“殿下,我能问一句废话么?你能派别人跟王歆去吗?您是太子,去楚军狼窝里我实在不放心。”
“五叔,我以为您够了解我的。”岑立正色道:“您放心吧,说不定楚军都不认识我,而且那个公孙曹是他同窗,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放心。”
“我知道拦不住你。”刘辉业心想:况且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王歆是梁人,或许只有他能和公孙曹沟通,若是能探到军情,对他们也是有利的。
“那我们走了。”岑立和王病向刘辉业告别,出了府邸,叫了辆马车,往城门而去。
“司马将军的儿子早年在战场摸爬滚打,公孙曹在宫邸学里没有朋友,一直是和博士们在一块学习,他天赋极高,博士们越看好他,贵族子弟们就越厌恶他。我记得看到一次别人找他麻烦,应该是那些人说的话太难听了,公孙曹当时气得红着脸,调头就跑,没有和他们理论也没有找博士。”马车之中,王病从袖子里拿了块布帛,在案上摊平,写了起来。
岑立:“我觉得让他去宫邸学就是个错误。你的手还好吗?”
出门的时候王病换了绔褶,穿上胡履,已经连手还挂彩这事给忘了,其实马车不颠簸,倒也没多大感觉。遂道:“不碍事。”
“公子,我们要出城了吗?我们要回家啦!?”贺知年放下车帘,惊喜地问道。
“知年,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跟我们出来只能待在车里。”王病对于贺知年以死相逼要跟着他出来这件事很是头疼,他完全想不到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能用聊家常的语气跟他说“你如果把我丢在这,我就死。”这种话,比死缠烂打更让人无法拒绝。
贺知年躺在王病腿上,打了个哈欠道:“啊哈~我现在就老老实实待着啊,你用得着强调吗?这么怕我下车跟着你?我看你们是要私奔了,要把我留在马车里自己跑路!”
王病:“不是!你的想法怎么总是这么奇特?知年,圣人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事情的发生都带有针对性目的的,懂吗?”
贺知年心想:不让我下车不就是在针对我吗?边学读书人摇头晃脑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王病:“……”
岑立用匈奴话道:“你教得挺好的,他都会用《论语》来怼人了。”
王病:“……”
贺知年瞥了一眼岑立,噘着嘴,“圣人还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公子,这里有人敢说话却不敢让人听明白,真是一点不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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