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脚刚走出皇宫,后脚就听到有人在说裕和王也到了建康来了,林毅脚步顿了顿,心想有了七王之乱的前鉴,没有皇帝的召见他竟然还敢乱来,还真是鲁莽。
没了官职一身轻,林毅住进一家客栈,很快陈澈云就亲自过来找他。
林毅看到许久未见的陈澈云,笑着问他是要茶还是要酒。陈澈云脸色不大好,一屁股坐在案上,俯身凑近林毅的脸,盯着他看。
“没有了,什么疤都没有。”林毅挺直了背。
疤都在心里呢,看不出来。
“马上跟我回汝南。”陈澈云不满地说道:“你说你在汝南待得好好的,做什么琅琊王的幕僚?还去打仗,你跟着他,好歹有两年了吧,过着战场刀尖舔血和官场尔虞我诈的生活,很好吗?比在汝南和我清谈闲钓好吗?”
林毅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一句话都没反驳,跟着陈澈云回去了。
——
那年十一月,传来一条震惊全朝的消息。
崇延造反,弑君篡位。
陈澈云听到消息后哈哈大笑,说天道好轮回。
所有门客都跟着一起附和。
唯独林毅低着头,麈尾的手青筋毕露。
——
百香楼的前身静怡酒楼里,一个抱着琵琶的女郎扭动着腰肢漫步走着,她叫做柏伏,是这间酒楼的真正幕后掌柜。
她打算举办一场盛大的奴隶拍卖会,这奴隶自然就是亡了国的匈奴人了。
人人都说这是一个拿命在赚钱的女人。
夜,静怡楼中并不安静。因为裕和王也出现了,身边还有林毅。
红尘酒楼女子早就练就一双势利眼,柏伏一看就知道这二人非富即贵,当即上去迎热情地说道:“这边请,两位公子,二位公子看着面生,妾准备了最佳的位置,包您二位满意,来。”
林毅眼底卧了两道阴影,半垂着眼帘,一副无精打采拒人千里的样子。
陈澈云则自然许多,点了点头,偷偷看了身边的人一眼,朝那扭着腰肢的女郎说:“多备些荔枝,酒要醉倚楼的。”
柏伏盈盈笑道:“酒已经备好了,荔枝这就叫人去冰鉴取来。我来给二位公子领路。”
“别太在意这些人,你权当出来散散心。等一下这里会有好戏上演。”陈澈云朝林毅说,“你闷在府里几天了,跟我出来一趟也这般脸色?”
其实陈澈云会带他来,全是因为林毅在几场清谈会上还时不时旁敲侧击明嘲暗讽说些怪话,都是陈澈云帮忙给他打圆场,后来林毅索性不参加了,自己闷在府上呆坐着,有时候一呆能呆上一整天。陈澈云跟着林毅一同长大的,第一次见他整个人没了魂一样,只好想别的办法来开导他。
最近匈奴赵国被崇延给推翻了,这是件在梁人看来恶有恶报的好事。占了他们土地的强盗被另一个人杀了,尽管这另一个人也是夷狄。
陈澈云听说这里有场奴隶拍卖会,拍的还都是匈奴人,欢庆的气氛一定会感染到林毅,让他开心起来。
一切都被扭曲了,所有人都因毫不相关的人痛苦而狂喜,然后说这是恶有恶报。
林毅置若罔闻,下意识躲开迎面朝自己撞来的女子,皱紧眉,就要转身离开。
陈陈澈云忙去拉住他:“哎等等等等,子游,你别走啊,今天这里有重头戏,你一定会喜欢的!相信我。”
林毅眉头还皱着,转过头看着他。
“来来来来,真没骗你,你看到了一定会开心的!”陈澈云想:你之前在汝阴被匈奴人俘虏过,待会看到匈奴奴隶在台上被人当做物品一样拍卖一定会很解恨的!
林毅:“什么时候开始?”
陈澈云见他总算没有抗拒他,拉着他往里面走,边说:“快了快了快了快了!咱们先去小酌一杯,别理这些个糟糕女人,走。”
拍卖会的规模空前盛大,台下挤满了两眼赤红的不断举着牌子喊价的疯狂的人,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中迎来了在最后的压轴大戏。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每个人都握紧手里的牌子跃跃欲试,眼睛一直盯着台上,生怕错过什么。
被拖到台上的人并不狼狈,估计因为是压轴大戏所以特地清洗过一次,但那是个男人,不免让台下失望,唏嘘怒骂声炸锅般响起。
陈澈云非常满意地看着台下的反应,他们在楼上开窗的上房里,高高在上地欣赏众生丑态百出。
“真是恶心。”陈澈云不禁摇头叹道,继而看向对面的林毅:“你说是不……子游?”
后来林毅就花了不多不少的钱把岑立买了回去,他并不知道奴隶被确定买主后会被打烙上买主的名字。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那日之后,林毅就搬出裕和王府,他虽没了官,但还是元平候,从不缺钱。他在汝南并不繁华的地段买了座茅草屋,带着刚买的奴隶住进去,就他们两个人。
“你还认得我吗?”
这是林毅对岑立说的第一句话,也是重复过最多次的话。但是岑立没给他反应,或者说自从他被静怡楼的人带到自己身边的时候,他一直低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林毅找了个郎中来替他疗伤,但那个老郎中一看是个匈奴人,大义凛然地把林毅骂了狗血淋头,拂袖而去。
岑立还是低着头,没拿正眼看过林毅。林毅在他身边坐下,一起发呆,直到黄昏,林毅饿了,便亲自下厨煮了饭,拿来递到岑立面前,岑立接过了,机械式地舀着吃,还是没看林毅,也没说什么。
到了晚上,林毅把榻铺好,房内生起火,递给他一个手炉,担忧地看着他,缓缓退出房间。
那一夜林毅睡得很不踏实,他每隔半个时辰就要起来偷偷看一眼岑立,确定人还在才敢去睡。
林毅放弃了和他说明自己身份的事,他们相遇还要从岑立是太子那时候说起,他怕岑立会难过。索性就这样,以一个新的身份照顾他,他无官,岑立不是太子,倒也挺好。
一直到第三天,在一起吃晚膳的时候,岑立突然开口,他说:“我叫岑立。”
林毅欣喜若狂地和他说了一大堆话,都是过去一些的趣事,岑立偶尔会“嗯”或者“哦”一声,还是不看他。
开心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一直到他们相处的第四天,崇延打到汝南来了,这个消息还是陈澈云亲自赶到茅草屋来告诉他的。
林毅在帮岑立洗衣裳,天寒地冻的,手指都冻红了。
陈澈云:“你……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林毅站起来,找条布把手擦干净,示意他到别处说话。
两人在冷得骇人的偏房坐下,陈澈云赶紧把手炉给林毅塞过去,嘀嘀咕咕地说道:“你搬出去好多天了,都没去看我,我实在搞不懂,你帮一个奴隶洗衣裳,到底是你伺候他还是他伺候你……”
“他不是奴隶。”林毅并没有接过手炉,郑重地说。
自从那日从静怡楼出来后,林毅就变了个人,他搬出去了,还把全部心思都花在一个用钱买回来的奴隶身上。陈澈云与他一同长大,知道林毅这回是认真的,虽然挺难受,但也没说什么。一道长这么大,他能够成全这个人做的所有事情,那是凌驾爱情之上比之更难得可贵的东西。
林毅打破尴尬的气氛,说:“这么说崇延的兵马已经在颍水附近扎寨了?朝廷那边的动向呢?”
“是的,刺史大人早就上报朝廷,可是迟迟没有等到消息。”陈澈云叹了口气,说:“你说皇兄会不会……放弃汝南了?”
林毅陷入长久的沉默,两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说出来也是无用,烂在肚子里好得多。
陈澈云还拿着手炉,犹豫了几下手还是缩了回来,勉强笑道:“我不会放弃这里的,这是我的家,这里不仅仅是汝南,还是我们的家,对吧子游?你会和我一起守护汝南的对吧?”
林毅看着他,缓缓地了点头。
才过了三天,好不容易岑立肯看着林毅了,突然城外响起战鼓声,吓得林毅当场就把一个盘子打翻摔坏了。
他把岑立安抚好,走之前锁紧门,跑到裕和王府找人。
陈澈云不在,他就跑到城门口,果然,身为皇亲国戚身份尊贵无比的裕和王,正站在城门楼上指挥士兵守城。
林毅登上城楼观看局势,陈澈云转头看着他,笑道:“你怎么来这里啊?皇帝没派人来,你是想和我一起马革裹尸啊?”
林毅:“废话少说,守住城门要紧。崇延攻势这么猛,没问题吧?!”
陈澈云:“老实说我之前心里没底,但是你一来,我就有底了……”
碰巧一颗礌石砸落,林毅听不清陈澈云的后话,正想问他说什么,却看到战场局势变了,他只好指挥旁人把军阵重新排好,过后就把这事给忘了。
夜晚,崇延总算停止攻城。
陈澈云走进城楼之中,他累的睁不开眼,令下人送了些酒来,想在和林毅马革裹尸之前聊些趣事。
月色朦胧,灯火如豆,寒风刺骨的夜晚,城楼外面十分阴暗,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无数具尸体,夜风吹得城楼上破败的旗帜猎猎作响,只有这灯火照亮的世界是温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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