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延一定拿这个可怜的女人出气,也是,皇帝都御驾亲征了,还吃了一通败仗,龙颜大怒,总是有人要遭殃的,不管无不无辜。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崇延明显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在陈节元头顶传来,“卫夜是朕的右臂,他若断了气,朕……”
陈节元慢吞吞爬了起来,赤身裸体也不觉羞耻,没了那一身胡服倒是轻松了许多。他垂首敛目,谦卑顺从的姿态。
“陛下。”陈节元睁开眼睛,眼神空洞,似乎盯着龙靴看,又似在出神。他说:“军师,无兵权。”
“你没有兵权,也能指使卫夜。”崇延从龙榻上起身,睥睨陈节元,“他出兵前跟朕说,陈军师教他很多兵法,一定能够擒住韩匡,可是你看,他失败了,因为你摆的阵而打了败战,十万人就这么没了!没了!韩匡他才六万!”
陈节元只是偶尔和卫夜交谈,聊些古往今来典型的以少胜多的战役,兴致高了两人还站在对战双方立场展开角逐,根本算不上教。他猜卫夜这么说大概是胸有成竹,想着凯旋之后能跟崇延邀一份陈节元的功,修补君臣间的嫌隙。
崇延可能不知道卫夜这点小心思,陈节元想,皇帝御驾亲征首战即败,不能赖他们自己人,就只能把锅甩给自己了。
“陈勋,朕待你不薄,你爹把你送到那格尔单于帐下的时候,是朕把你从那个鬼地方救了出来,给你兵书学习,命人教你骑射,把你当亲儿子对待,你呢?你把朕当成什么?几次三番劝朕去那刀丛子里送命?是不是一到汝南你就乐不思蜀了?恨不得朕早点死了,才好踩着朕的尸体让你们陈家人一统天下?”
地上躺着的女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节元,呕了大口血,嘴巴却咧得更开了,陈节元觉得如果她能动的话,一定会跟看了场好戏的观众一样拍手喝彩。
陈节元什么都明白了,也开始相信从遥远的西方国度传来的一句话,那意思大概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善恶因果循环,说的大概就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些玩笑吧。他冷笑了一声,想:愤怒发疯的崇延连珠带炮的质问其实才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其实陈节元身上流着梁人的血,在那样的世道背景和“质子”的身份下很难和崇延这样目不识丁只懂杀人的莽夫为伍,所以只要一个女人在当上皇帝洋洋得意的崇延耳边吹吹风,平地起一阵天地为之失色的狂风,陈节元这段锦就会被添些“姓陈的都是梁人”、“在此屯兵许久都未有动静是不是因为对大梁余情未了”、“皇帝身份尊贵御驾亲征莫不是有人别有用心”之类的花,什么曾追随你征战四方为你出谋划策的君臣情意,在权利和欲望面前不全都是狗屁?
“陛下。”陈节元无声地叹了口气,说:“精义将军伤势如何?”
崇延道:“中了毒箭,太医还在医治。你没有别的什么想说的?”
“没有。”陈节元回答得干脆。
崇延再等了一会儿,然后冷冷地说道:“拖下去,鞭五十。”
——
卫夜昏迷了两天一夜,醒过来就听到执戟郎们在说陈节元的坏话。
“陈军师在哪?”
医官浑身一震,匆忙把把脉的手移开。
卫夜用十分严肃的口吻再问了一遍,那医官却是一问三不知。过了一会,崇延走了进来,医官这才如蒙大赦退了下去。
崇延适事阻止了他想要下床行礼的动作,有人搬了张胡床放在床边,崇延坐下,道:“感觉如何?”
卫夜:“末将惭愧,中了敌人的奸计,请陛下责罚。”
“胜败乃兵家常事,罚你什么?”崇延笑道:“朕都听说了,韩匡此战也折损不少,梁朝的车骑将军伤势很重,你比他命大,算是活过来了。”
卫夜:“那…陈军师……”
“再没有什么陈军师了,你安心养伤,明天我们回洛阳。”
卫夜撑起上半身,激动地说道:“陛下,军队大败都是臣的错,是臣轻敌才落入韩匡的圈套,根本不关军师的事!还望陛下明察!”
“你伤还没好,太医说你不能太激动。”崇延不悦地皱眉说道:“你出兵前说阵法是他教你的,怎么不关他的事?他是梁人,恨不得我们大败而归呐!”
“但领兵打仗的是臣啊陛下!这次失败全怪臣无能,跟军师没有任何关系!陛下,就算……”卫夜看着崇延眼睛,脸色像被人打了一拳般,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爬上头顶,“陈节元不是替罪羊……”
崇延:“他是梁人,以前跟随我们打到洛阳是为报他那猜个疯子爹的仇。我现在才想明白,卫夜,他不会和我们一起一统天下的,他是梁朝皇帝的兄弟!他姓陈!!”
“这些话是谁跟你说的?!”
崇延并没有因为这个“你”而生气,反而冷静下来,“话只要有道理,是谁说的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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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九,秋风萧瑟,又惨遭换血的洛阳城内,菊花开得十分灿烂,一大片皇家菊林在岑立眼前铺展开来。据说等菊花完全开放,采摘其茎叶和黍米掺杂酿酒,来年酒就有一坛菊花酒喝,皇帝和嫔妃们都称这种酒为长寿酒,为此梁朝还曾掀起一阵全民种菊的热潮。
菊花傲然挺立,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风一吹,金色的浪潮上下翻涌,美得令人移不开眼睛。
岑立驻足花海中,深吸口气,摘了一朵在手里。
这只手杀人曾捏断过很多人的脖子,现在也能很轻地握着菊花柔软的茎干。
王病还在蔡吉的茶馆里,其实岑立早想把他迁回皇宫养伤,但蔡吉死活不肯去,贺知年也一样,岑立也就不再强求,每日皇宫茶馆两点一线跑好几回,刘辉业拦了几次都没用,索性就不管了。
城墙上的“赵”旗高高飘扬,城内的羯人都匈奴人血洗个空,尸骨多得让人怀疑北邙山就是一座尸山。
岑立下马,走进茶馆,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贺知年。
岑立把一个行囊拿到他面前,道:“东西我带来了。”
贺知年接过打开,里面是些莨菪花、曼陀罗、川乌,是制作无欢的重要材料。
贺知年把行囊合上,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半个时辰前醒了,人还清醒着的。”贺知年说着,走到案前坐下,从怀里掏出个白瓷药瓶,拔开瓶塞研究起来。
岑立走到那间寝室,没看到王病,倒是看到司马氏父子和蔡吉的背影,三人把只容一人的榻为了个水泄不通。
司马卫:“蔡吉叔说了,你这是皮肉伤,过阵子就会好起来的,他以前是太医,很厉害的,什么病都能给他一根银针治好。”
蔡吉笑得十分难看,道:“莫听承儿瞎吹,你安心调养一阵子,千万不要哀伤动怒,要干什么就使唤他去,不舒服就推倒这个茶盏,老朽听到声响就会进来看你。”
岑立走了过去,他时间拿捏得非常准,司马烨刚要把药碗端给司马卫,转头就看见他。
王病冲他温柔地笑了笑。
司马卫看了看二人,悲伤地笑了笑,赶羊一样把自己父亲和蔡吉都赶了出去。
岑立不说话,一勺子一勺子把药喂完,把碗放下。站了起来,一只手藏在背后,笑着看王病。
王病:“?”
“今天是你的生辰。”岑立慢慢把手从背后伸出来,“我不会煮鸡蛋,就拿这个送给你。”
王病张大嘴巴,看着那朵还娇艳的菊花。
岑立单膝跪地,把菊花递到王病面前,痴痴地看着他,柔声说道:“阿晴,我以后要和你过每一个生辰。”
王病眼眶红了,点点头。伸出右手接过花,接着人就被轻轻圈住,鼻尖全是岑立身上的花香味,闻起来令人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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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不是赵国的帝都,梁人也早就在去年被胡人杀得十不存三,岑立虽然对这么地方没什么兴趣,但仍不得不承认这座城池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既有黄河和嵩山天险,又有重关虎牢关固守,是定都的不二选择。
岑立:“我不要。”
刘辉业气得脸都红了,道:“殿下,尽早登基,方能安抚军心啊,儿郎们跟着殿下,吃了上顿就怕没下顿的一路杀到这里,就是为了看到殿下登上皇位、赵国重见光明、为枉死的族人一雪前耻啊!”
“我不登基。”岑立揉了揉睡眼,那语气好像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今天天气真好”。
“五叔,我想你比我明白,我不适合做皇帝。”岑立补充说道,从高级的龙榻上起身,闲庭信步般下了陛阶,脚踩在金转上。他实在不喜欢这种浮夸的调调,好像当了皇帝就是件多么威风的事情,实际都是尸骨堆起来的。
这里只是一座装修十分豪奢的坟墓,尸骨被涂上金色,罪与恶被书写成功与名,他们在听不见的哀嚎声中酣畅声乐,只等他人来把自己变成这其中一具尸骨。
岑立:“我早就想过了,等大仇得报,我们的族人都能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天下真正是为一家,海晏河清再没有战火……”
“我就离开。”
——
王病这几日都在榻上度过,所有事情都由岑立一手包办,他也乐得照顾王病,每次王病解手沐浴完毕满脸通红的时候,他就少不得要整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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