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独自立在城墙下的一株碧柳畔,负手处青碧渺茫,神色岑寂好似西岭千秋雪。
我见状一呆:“我不是同你说好了,不必来送别?”
因平越公主不选景止,反而选了我的缘故,叶相这几日愈发不待见本少爷。
昨夜我特地趁着天黑,悄无声息地翻入叶府寻到景止,告诉他不用来送我,知交一场,原不在这等琐事上,不曾想到他还是来送我。
果然是本少爷自幼选定的竹马,情深意重,叫我热泪盈眶。
他缓缓走近,唇边一丝清淡的笑意弥漫开来:“你的话,我自然听,所以我不是来送别的。”
我还没开口,他已解释了我的疑惑:“我随你去南疆。”
本少爷听得发呆,相府里从小养得清贵的叶公子坦然道:“此去南疆,关山万里,南越王又是个狡诈多谋的角色,我若不陪你去,枉自与你……与你一场挚友。”
我扶住额头,我的叶公子哟,你随我去自然是好,一路有你这位多才多艺的竹马相伴,必不寂寞,但叶相那老儿知道了,本少爷还不活生生被他瞪得少一层皮?
景止微微含笑:“你放心,此事我已禀明了皇上,圣上既然许可,我爹自然无甚话说。”
我听得大乐,点头道:“那就好,我这就命人去你家给你打包行李。”
我知相府的老太太一向将景止视作心肝宝贝一般,养得万般金贵,生怕他此番随我去南疆,受了委屈。
当下一叠声儿地唤我随行的小厮阿蒙,吩咐他赶紧去叶府取几件衣袍,再将叶公子平日喝茶的幽兰杯也带上。
景止一扬手,止住正要拔足飞奔的阿蒙,不紧不慢道:“嘉鱼,我是随你上战场,不是去游山玩水。”
斯幽斜斜倚坐在马车边沿上,笑得从容:“两位公子,可否启程了?”
路上行了两日,本少爷打从心眼里悔了出来。
两位公子一路上很说得来,从老庄说到屈陶,从打双陆到下围棋,彼此惺惺复相惜,对手之棋逢,相逢之恨晚,当真是遗憾到了骨子里。
至于本少爷,这两日给他们当小厮当得相当愉快,主要负责跑腿和打尖儿做饭,顺带着同马车夫老赵成了莫逆之交,连他家三个胖孙子的小名儿也都弄得滚瓜烂熟。
看着两位目光交投,谈笑风生的公子,少爷我由不得心里没趣儿。
一路舟车劳顿,两位公子都是金玉堆出来的人物,不大吃得苦,洛小王爷率先中了暑,景止紧随其后,一左一右地睡倒在马车上,本少爷只得打叠起精神,服侍二位难得下凡一回的神仙,命人煎了药,让他们喝下。
景止一向乖得很,喝完了药就昏沉沉枕在我怀里睡去,不吵不闹,难怪他素来讨我的欢心,看这孩子多么懂事。
洛小王爷却是个淘神的,合着眼只嚷苦,非要讨糖吃,本少爷愤愤地瞅着他,恨不能一把捏死,没奈何,只得又命人去买糖。
这么折腾下来,少爷我活生生瘦了一圈。
这日到了一个镇外,一条小路好似无穷无尽般延伸出去,沿途花木葱茏,黄莺娇啭,路边斜斜挑出个茶帘来。
我唤阿蒙去买几盏清热润肺的碧螺春来,让两位迷迷糊糊的公子喝了醒醒神。
阿蒙去了没多久便回来了,说道:“少爷,那卖茶的女子十分奇怪,说是不收钱,只听一个故事,若是好,便赠一盏茶。”
我听得好笑:“什么茶卖得这么古怪?”
阿蒙道:“她说她的茶是采东海‘白驹过郤’草制成,普通人喝了清心养神,江湖中人喝了,便能提高修为。”
我听这话说得有些蹊跷,料想那卖茶女不是个普通角色,当下小心翼翼地扶起景止和洛小王爷来,来到那小小的茶铺。
说是茶铺,不过三两桌椅而已,角落里一个火炉上火焰跌宕,滚水如沸,一缕清幽的茶香袅袅传来。
一个绿衣女子独坐在桌旁,以手支颐,但见背影纤纤,秀发飞舞。
本少爷早料想她定是个美人,孰料她一转过头来,仍是不由得一怔,好比残雪未尽时看到的第一抹翠色,映得我满目皆绿,我还以为世上只有景止才配穿碧色,不料这女子穿一身绿衣,也恁地惊艳。
我拱手道:“在下徐鱼,见过姐姐。”
绿裳女的目光划过我,飘向昏沉沉的两位公子,在景止的脸上停留半晌,现出若有若无的讶色,随即微笑道:“我已活了三百多岁,你这孩子年未弱冠,竟叫我姐姐?”
我瞅着她的花颜韶貌,一个激灵:“姑娘莫开玩笑。”
她淡然道:“我年少时,的确爱玩爱闹,如今沧海桑田,早已不复当年心境了,如何会开玩笑?”
说话时,两位公子清醒了些,景止斜倚在桌旁,好奇地瞅着她。
洛小王爷面露谨慎之色,冲我微微摆手,抱拳道:“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绿裳女子轻叹道:“姓甚名谁,我早就忘了,只记得从前有人叫我莺儿。”
斯幽长眉一轩,惊色一闪即没:“前辈可是数百年前的仙山太华……”
那女子摇头道:“不要提别的,你们来此喝茶,便请为我讲一个故事罢。”
斯幽沉吟着道:“好,不知前辈想听什么故事?在下知无不言。”
那女子秀眉轻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洛公子是否觉得,世人皆能被言语迷惑?我却恰恰能听到你的心。”
斯幽脸上腾地舞起一团可疑的红晕:“我……你怎知道我……”
绿裳女以手托腮,淡淡地道:“我能看穿别人的心神罢了。”
斯幽一愕,目光锐如银针,凝视她片刻,欲言又止。
绿裳女道:“洛公子放心,我对别人的故事,一向保密得很。”
景止蓦然插口道:“前辈,你说你活了三百多岁?可是人寿有时而穷,你怎会活到如此高寿,而又容颜一如少女,不见衰老?”
那女子幽幽地凝视着他:“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叶公子聪慧过人,怎会不懂这个道理?”
景止若有所悟,低声念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反反复复念诵数遍,神情一时痴了。
那女子微笑道:“孩子,你很有慧根。我之所以不见衰老,是因为我是山鬼之女,寿命极长,却不能如凡人一般进入轮回,我若死去,便是真的从这世上消失了。”
第17章
景止双眼一亮:“什么?我只道那不过是故老传说,原来世上真的有山鬼?”
本少爷不知他们在对谈什么学问,只听得云里雾里,抢过话头,陪笑道:“姐……前辈,这两位公子都中了暑,不知您能不能赏赐一杯茶给他们喝?我给您讲一百个故事,如何?”
那女子起身取过茶壶,倒了两杯茶,分别递给叶洛二人,道:“不必了,你们的故事,我已经看完了。两位,请了。”
景止道过谢,一饮而尽,赞道:“入口清透,真是好茶,多谢前辈见赐。”
斯幽三只手指执着那茶杯,神色不定,但和那绿裳女澄澈如水的目光一触,终于喝了下去。
那女子微微一笑,转向我道:“你师娘可好?”
我瞪圆了双眼。
他奶奶的,前有靖国侯对我师父念念不忘,后有个自称活了三百岁的大美人儿觊觎我师娘?
我师父这两口子是招谁惹谁了,处处被人惦记?他俩能否顺顺利利地厮守这一辈子,看起来真是难得紧了。
我脑子里念头转得正欢快,那女子脸现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啐道:“混帐小子,想到哪里去了?几十年前,我游历世间,曾收了个徒弟叫沐飞卿,这名字你可知道?”
我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我怎么不知道,沐飞卿是我师娘的师父,就是我师祖呐,我师娘每年都会为他上香的。”
突的明白过来,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等等,我的师祖,是这位美人儿的徒弟?
那女子在我的满脸问号中心平气和道:“你想的不错,我是你的太师祖。”
这女子自然是我的太师祖,“沐飞卿”这三个字,当世所知者已然寥寥。
记得师娘曾带无限惆怅提起他,那是一个如竹的浪子,飞扬潇洒,举止从来不见半分正经,但眼睛里却常有寂寥之色。
我太师祖虽是个仙女似的美人儿,本少爷瞅着她,却有些发慌,那一双眼太过莹澈,仿佛一切都尽被她看穿。
少爷满肚子装了不少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事儿,被这么个美人瞧得通透,这滋味不大好受。
好在我虽是她的太徒孙,她倒并未对我有多留意,斟了一盏茶又递给景止,柔语道:“少年人,此茶对你大有裨益,你不妨多饮一些。”
景止谨遵着高门贵户出来的好修养,温文含笑,连尽三杯:“多谢前辈。”
我悲辛地抗议:“太师祖,怎么你对景止,倒似比对我更关怀些。”
她闻言秀眉轻颤,宛若蝶舞花间,悠悠不绝,明眸中闪过千万点悲戚:“这孩子温柔寂寥的神色,像极了我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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