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纵陪着乐连坐在海边,身边放着自己逐渐消逝的尸体。
乐连望着一次次扑上石滩的海水,自言自语:“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已然活了三十三年,除了赚钱,不知为何而活。”
江纵知道他听不见,却依然轻声回答:“为所爱之人,行吗。”
乐连闭上眼睛,喃喃笑道:“如果那日我没把桌上的镯子故意换成小的,你还会生那么大的气吗。”
江纵皱眉看着他。
乐连从袖中拿出一个檀木小盒,取出枚紫罗兰的镯子,抬起尸体的手,轻轻套了进去,尺寸合宜。
“我娶了别人,无法再把我的全部都给你,只好离你远些,让你死心,也让我自己死心。”乐连紧紧抓住尸体的手,贴在心口,俯身轻轻把尸体抱起来,缓缓朝海水走去。
“江纵,若是有下辈子,我会在少年时就告诉你,我心慕你。”
江纵急着拦他,却无论如何抓不住他:“乐连!”
乐连抱着江纵的尸体走进深海,直到没顶,再也没出现过。
江纵失了魂般坐在石滩,望着汹涌雪白的浪花,失声流泪,轻声自语:“迟钝的蠢货,你只配抱个死人。”
浪花扑来打在脸上,锐利刺痛。
江纵猛然清醒,发觉自己仍旧泡在海水里,乐连正一手捞着他,一手往前划水,往不远处的一条小船游去。
江纵出神打量面前这张年轻的光滑的脸,试探着叫了一声:“乐连?”
还没叫出声儿便剧烈地咳嗽,吐出大股的海水,脑袋里天旋地转,被乐连抱住,轻轻拍着后背。
“纵哥……”乐连的眼睛通红,似乎刚刚哭过,说话伴着哽咽鼻音,庆幸地抱了抱江纵,继续拖着他游,扒着船沿,把江纵先推上了小船。
江纵想拉他上来,却猛然僵住,看见乐连周身的水一片血红。
乐连脸色苍白如纸,根本无力爬上小船,江纵拼尽吃奶的劲儿把乐连拽上小船,他腹上插着一块断裂的木片,足有擀面杖粗细,衣裳一片淋漓血色。
“小连儿。”江纵尽力让自己镇定,弓身扶着他,轻声哄他,“放心,我有准备,出海前我就派人在这片海域投放了上千条小船,栓在礁石上,以备意外之需,不远处就有座岛屿,岸上有住民和药材,只是小伤,不严重。”
小船顺水而流,海面宁静,很快便能看见那座偏僻的小岛。
乐连抓住江纵的手,慢吞吞把十指扣在一起,温和道:“不疼。”
江纵却心疼难忍,躬下身子不停地吻乐连的眼睛,哽咽道:“别怕。”他不敢贸然拔那根木片,怕一拔就止不住血。
乐连笑了,没再说话。
小船漂流了一日,就看见了那座小岛屿,江纵拼命用手划水催促小船快些,一到浅水便背起乐连上了岸。
这是个比想象中更加闭塞的小岛,简陋的石头搭的村庄,赤着脚席地而坐叫卖的商人,所幸还能够交流,江纵找了个人家暂时收留自己二人,转身便想冲出去找郎中。
乐连疲惫地抓住他手腕:“别出去了。”
江纵焦急地拨开他的手:“你等我,这地方再闭塞总得有生病的时候,我不信这儿没人会治病!”
乐连抬起眼睛,祈求地望着他:“别离开我。”
他像只受伤的小狼,哀求着不被抛弃。
江纵抿了抿唇,拿银子塞给这户人家的老太太,求老太太去找个会治病的郎中来,好在这地方银子也能流通,但银票不行。
乐连又摸索着去牵江纵的手,江纵由着他,只盼着乐连命大,能逃过这一劫。
“我陪着你。”江纵红着眼眶把乐连的手攥在手心,贴在唇边,“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真的没事儿,别害怕。”
他刚刚在梦里亲眼看着前世的乐连绝望沉海自尽。
如果梦中幻影都是真的,痛失所爱时的锥心蚀骨他没有勇气再尝第二次。
乐连勉强笑笑,轻轻拿起江纵的手,淡然道:“断气的时候抓住的人,会成为下辈子的爱人,你知道吗。”
江纵愣住,怔然望着他。
乐连没能逗笑他,失落道:“我娘说的。或许我记岔了,或许不是真的。”
江纵木然道:“没错。”
是真的。
第三十八章 白手
江纵坐在乐连身边攥着他的手,不断往窗外张望郎中来了没有,哆嗦发冷的手端着边缘参差不齐的土碗给乐连喂水。
他弓着的腰发酸,索性蹲到地上,拿衣袖按在乐连额头上蘸去冷汗,又焦急地回头看了一眼破木窗外,回头安慰道:“郎中快到了。”
木楔插在乐连腹上已然有一整日,被海水浸泡过,边缘的皮肤已然泛白化脓。
乐连没力气多说话,轻轻捏捏江纵的手当作安慰。
江纵仰头深深喘了口气,疲惫地趴在炕沿上,攥着乐连滚烫的手贴在眉间。
他如今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前世的乐连,抱着自己的尸体沉海自尽,睁开眼睛又见这小孩奄奄一息倒在床里,腹上插着一根三指来粗的木楔子。
一颗心都被灼烧煎熬得快碎了。
破屋子外边传来脚步声,家里的老太太匆匆踩着软底布鞋蹭着沙地回来,口音浓重地喊了一声江纵:“郎中来了!”
江纵匆匆转身,见到来人僵了僵。
门口那医人一身云鹤白衣,云行弯着眼睛揣手望着他:“江公子,别来无恙。小生在此地云游采药,偶然遇见可谓缘分。”
江纵本已不大记得这位云行先生,见他眯眼微笑,眼神却不善,才模模糊糊回忆起自己十五六岁时曾当街调戏过云行先生,当时云行先生甩他一耳光拂袖而去,江纵还为此惆怅了半日。
回忆起往事,江纵脸色不大好看,只得躬身行礼,恭敬道:“先生,人命关天……求先生先救人,江某定将重谢。”
云行侧身坐在乐连身边,翻开眼皮看了看,又诊了诊脉,回头淡然轻笑道:“好说。”
江纵不敢大意,等着云行先生的后文。
云行缓缓道:“二十万两白银换他一命,只给你七日。”
二十万两对于江纵的身家而言九牛一毛,然而他现在身无分文,全身上下最多抠出几个铜板,沉船损失了十万斤石珍珠,距离隋小侯爷给的四个月时限只有不到一个月了。
云行边给乐连扎针边等着江纵的答复。
江纵勉强笑笑:“先生,从前是我不好,我当时年纪小我犯浑了,真的,我错了,我现在真拿不出二十万两,您宽限我几日,我让家里人捎银票过来,别说是二十万,就是二百万两我也给您拿出来。”
云行不为所动,缓缓停了扎针的手:“七日内,二十万两,拿不出小生便走了。”
江纵咬得后槽牙直响,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低声下气乞求:“你这是让我看着他死……云行,你就没个心上人吗。”
云行略微挑眉:“有啊。不然你以为是谁把逼迫我行医的人打得满地求饶?你总得为你的胡作非为出点儿血,是不是。”
连刚刚萌生的强迫云行救人的想法也被掐灭,江纵无奈点头答应:“我尽力而为,万望先生救他一命。”
云行并不正眼瞧他,吩咐了一句:“按住他。”
“好好。”江纵赶紧过来爬上床榻,把乐连扶到自己怀里,按住他双手,低声抚摸安慰,“别乱动,一会儿就好。”
乐连意识模糊,靠在江纵肩头呼吸微弱。
云行先生将药汤喂进乐连口中,银针扎在穴道上,单手握住那根沾满血污的木楔,缓缓向外拔。
乐连脖颈上的青筋骤然鼓胀,靠在江纵肩窝汗如雨下,脸色因为伤口处传来的剧痛变得苍白如纸,紧闭的唇间隐隐流露出难耐的痛吟和低吼。
江纵手心渗出冷汗,紧攥着乐连的手,用身子拥着他,暖和着他,低声安抚。
云行面不改色,除了偶尔的一句“按住了,别让他乱动”,其余时候屏息凝神,将木楔从乐连腹中拔了出来,裹着污血碎肉的木头扔到盆里,再用银刀片清理创口,将腐烂化脓的皮肉割去。
乐连痛得快把牙咬碎了,抬起手臂挂在江纵脖颈上,苍白灰暗的脸颊贴在江纵脖颈边,颤抖的嘴唇在江纵耳边用气声呜咽:“哥哥……喜欢哥哥……乐连……喜欢哥哥……”
仿佛如此就能减轻寻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一声声虚弱的呢喃简直要烙在江纵心坎里,江纵摩挲着他的头发,薄唇挨着他眉心:“我在这,我知道。”
连绵不绝的剧痛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待到伤口缝合,乐连彻底没了知觉。江纵蹲在床边给乐连擦手擦身子。
云行先生拿了块布巾不紧不慢地擦手上污血:“七日后带着二十万两银票过来,我给他换药。”
江纵顾不得别的,只要能把乐连从鬼门关拉回来,他就是出去抢银子也无所谓。
云行瞥了一眼失魂落魄守着乐连的江家大少爷,这位浪荡子着实转了性,风流多情数载,现在反倒成了最专情的一个。
“哎……千古奇闻了。”云行撂下一句轻巧感慨,揣起手拎着药箱缓缓出了破屋,“这期间他若是没挺过来,小生也回天乏术,江公子就多费心照看一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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