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央挽了挽衣袖:“没烧得颗粒不剩,也算运气好。不过这事一旦开了先例,后患无穷。”
他轻轻一笑,眸色平静:“为我大燕的国运着想,尔等就‘万死不辞’一回罢。”
说罢抽刀,人头落地。
燕云军赶来接手之前,沈庭央就这么三不五时杀几个州府高官镇住局面,杀到第三天,心情已经极度糟糕。
他整夜整夜地梦见大良城,梦见春寒料峭之中,风雪无情的狮子坑,万千战死将士空洞的双眼。
沈庭央想,他们为谁死呢看看这些躲在安乐窝里窃国的蠢货,这一切值不值得?
他太难受了,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忽然止不住地思念花重。
沈庭央攥了攥五指,手上又沾了许多人的血,身上又沾了许多尘埃。沉重的孤独压在肩头,此刻他只想让花重抱一抱,闻一闻花重身上的气息。
“侯爷。”他喉间梗着极低的模糊声音,随风散去。
南雪送信之后就赶回来,一直黏在沈庭央身边。
刺史府只剩下仆人了,人们整日里只见白衣少年身边伴着一只雪白的海东青,以及一名紫袍的英俊剑客,进进出出,竟一日比一日消瘦。
宁州的事务暂且由燕慕伊和调来的燕云军掌控,沈庭央留在府里查兑三年内宁、青、永三州的兵丁征召、田亩和人口等登记额,往复两遍,得出了几个数。
桓氏敛财的手段很大胆,也很隐蔽,三地人口和耕地上报数量明显偏少,征税时地方州府扣留钱粮可占入库额的一到两成。
沈庭央提笔,废了两稿才写完密奏,誊抄三份,封了火漆印,命三名御卫从不同路线送回京城。
奏折刚送走,京中谕旨也正巧下达。
皇帝似乎估摸着沈庭央忙得差不多了,又恰好找不到合适的可用之人,便要沈庭央去往漠北一趟,以金令为凭,押送西北驻军的一名将领南下。
此事也并非胡闹,边境驻军从二品以上将领,是不能轻易削职监押的,须得皇帝亲下谕旨,或有金令丹书为凭。这点规矩也是历代吃的亏攒下来的,军政大权彼此留有制衡余地,才不至于在危急关头出乱子。
沈庭央一口气没喘匀,便命人牵马来,自己亲自动手,利索收拾好行囊,便要出发了。
燕慕伊得到消息赶回来:“等等,我陪你一起去。”
“不是人手不够么?”沈庭央问。
燕慕伊:“燕云军跟来三名副将,有他们在就没问题了。”
沈庭央就点点头。
燕慕伊同他离开宁州,一出城,道:“青州溃堤,大雨不止,恐怕要闹疫灾。”
“杜广一个人肯定顾不过来。”沈庭央犹疑道,“陛下知道了么?”
燕慕伊点点头:“你这两日一直闷头忙着,就没跟你说,金陵已经派了人来,随时准备应对瘟疫。”
“青州是黑瘟疫最早记载的发生地,必须严防死守,如今江北三州刚折腾完,地方官镇不住,朝中派人还好些。”沈庭央蹙眉道,“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燕慕伊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止了口,安慰道:“瞧你这阵子憔悴的,既然顾不过来,就别想了,金陵派来的人靠得住。”
沈庭央确实太累了,也没问究竟派了谁来,集中精神骑马赶路,与燕慕伊日夜兼程往漠北去。
西北军驻地位于一片险峻关隘上方的平原,到那里时,壮阔的霞光铺满天际,人和马立于原野尽头的峭壁边,渺小无比。
沈庭央久久望向西方,辽远的风混着阵阵豪迈歌声传来,海东青翱翔于苍穹之上。
“苏晚……”熟悉的嗓音比从前低沉许多,喜悦而小心翼翼地唤道。
沈庭央回过头,见云炼身披黑色铠甲,在马背上望着自己,英朗的五官深邃,整个人成熟稳重多了。
“云世子。”燕慕伊问候道。
沈庭央难得开怀一笑:“云炼,不是小孩子了。”
云炼攥紧缰绳,目光热烈,却克制得恰到好处,对他微笑道:“走,跟我回去吧。”
西北驻军大营内,夜色一至,火把星星点点绵延百里,云炼带路,沿途将士纷纷行礼问候。
“云追舒他们都很惦念你。”沈庭央笑着道,“过年回去一趟吧。”
云炼侧过头看他,温和地道:“好。”
他长高不少,已经比沈庭央高出一大截,身穿铁甲,五官线条本就硬朗,此时更具凛凛气势,可目光极其柔和。
“那将领犯了什么大错?”沈庭央手持金令,与西北驻军最高将领见了一面,验过谕旨和令牌,随云炼前往营中关押犯人的地方。
云炼持火把为他照路,解释道:“通敌罪,他的家眷落入西域驻军手中,私底下已经透露不少消息出去。”
沈庭央一路畅通无阻,交接后押出犯人,换到另一间单独牢房,等待随他们踏上回程。
燕慕伊环顾一周,道:“听闻这边的烤羊味道不错。”
云炼笑了笑,对身旁亲卫吩咐几句,道:“你们先歇一歇,稍后咱们去个舒坦地方。”
少年人的成长是很微妙的过程,云炼最初被沈庭央捡回京城云家,浑身都是锋芒毕露的刺,对沈庭央的依赖又柔软得过分,整个人像一头戒备的小狼崽。
而今,少年几经风沙砥砺,已打磨出一身铿锵风骨,沉默不言不再是他拒绝这个世界的方式,而是扛起肩头责任的无声宣誓。
云炼为他们安排住处,两人洗去一身疲惫,换了身衣裳,随云炼离营,一路上说说笑笑抵达一处悬崖附近的平坦草地,此处竟还有一汪清澈湖泊,宛若嵌在银河之下的月光石。
云炼卸下另一批马载着的木炭和一整只处理好的黄羊,熟练利落地挽起袖子架火烤羊,烧水煮茶,又起一座小灶,煮上一锅羊汤。
他小臂肌肉线条延伸至挽起的袖中,轻甲未褪,头发以玄铁簪束起,剑眉入鬓,半蹲踞在湖水边洗干净手。
沈庭央坐在湖边,漫天星辰落入水中,银河闪亮。云炼侧过头注视他,眼中万般温柔。
沈庭央似乎有些出神,说道:“这些天我快走火入魔了,有时竟会觉得许多事毫无意义。今天看见你们,才清醒过来。”
“你只是太累了。”云炼递给他一杯热茶,与他并肩坐着,却始终没有贸然触碰他,“苏晚,我第一次见你,觉得你过得不开心。后来好多了,但我还是常常想,从前我没见过的你是什么样。”
沈庭央笑道:“我从前蛮不讲理,身边的人都得让着我。”
云炼也笑,很柔和地道:“不会的,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再好也只是碰巧带你回了家而已。”沈庭央拍拍他肩膀,“人还是要向前看。”
云炼借着笑意,严丝合缝地藏好眼中的眷恋,他的一切触碰、目光所及的每一寸,却都能轻易摧毁这假装漫不经心的外壳。
燕慕伊倚在一段古树枯木上,吹起了羌笛,悠悠笛声飘荡在夜风中。
火光跃动的橙红光亮中,肥嫩的羊肉夹杂香料气息,表面金黄而脆香,泛着诱人油脂亮泽,锅中羊汤伴着浓稠软糯的米粒翻滚,腾起白雾。
沈庭央朝燕慕伊伸出手:“喝酒么?”
燕慕伊借着力道站起身,左右手勾着两人肩膀:“天涯遇故知,必须喝点儿啊。”
云炼给他们盛了汤饭,用匕首割下烤羊肉,蘸了香料末分好,三人举杯在夜风中一饮而尽。
“敬西北驻军!”
“敬我万千同袍!”
“小王爷别真干了啊,侯爷不在,你喝醉了不好哄。”
沈庭央笑着倒扣酒杯,示意一滴不剩了:“晚啦,等着我折磨你吧哈哈哈哈!”
燕慕伊忍不住一阵惨叫。
云炼带了两酒囊的烈酒,喝完后三人都有些醉意,云炼把煮好的浓茶倒进碗里,将尽是肥油的羊尾巴割成小块泡进茶里,尝起来别有风味。
沈庭央轻轻碰了碰燕慕伊:“我一直不敢问,太子哥哥有消息么?”
“咱们一走,太子殿下就病危了。”燕慕伊倚在一旁望着火焰,“即便你问,我也不敢说。东宫当夜就彻底封锁了,只有陛下和侯爷能进出。”
又道:“后来的情况你都知道了,病情好转,这几日兴许就能醒来。”
“要好好谢谢辛恕。”沈庭央说。
燕慕伊:“那就帮忙劝他从了我,我会对他好的。”
沈庭央踹了他一脚:“自己去说。”
沈庭央起身,晃晃悠悠去湖边洗脸。
燕慕伊与云炼单独碰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道:“云世子,听我一句劝,他不是你的。”
云炼勾唇一笑,气势间锋锐隐隐:“若我别无所求呢?只要这么看着他就够了。”
“是人就都有所求,总有那么一天的。”燕慕伊眉头一挑,“不过看见你变化如此之大,实在意想不到。”
二人相视一笑,举杯再饮,沈庭央回来时,一切已经平静如初。
云炼送他们回各自休息的大帐,沈庭央不胜酒力,在马背上险些睡着,被燕慕伊和云炼扶回去,燕慕伊边走边念念有词:“小王爷,看在我这么尽心尽力的份上,下次帮我跟辛恕约场酒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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