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卒临行前被提点过,不动声色给沈庭央和花重送了吃的,花重低声对沈庭央说:“那家人是叶昌的后人。”
沈庭央不由多看了两眼,叶昌是前代名将,族中因派系争斗渐渐没落,但知晓前尘的人,都对叶家抱有几分尊敬。
花重说:“叶大叶二,是叶昌的嫡孙,两位夫人是他们姨母,郭氏和宋氏。”
叶大名叫叶惟铮,性子热烈活泼,叶二名叫叶惟克,内敛沉稳。郭氏脾气刚烈,说一不二,安排家眷吃饭休息有条不紊,宋氏心细,随身带了不少腌制的肉菜,一大家子围在一块儿边吃边聊天,像是秋游一般。
沈庭央看得很有趣,道:“叶家两个儿子,瞧着都是习武良才,将来若得召回朝,是可以作将领的。”
“他们受桓氏打压,短时间东山再起并不容易。”花重说,又见沈庭央瞧得高兴,眼中神色柔和下来。
“一家人在一处” ,沈庭央道,“说说笑笑,相互扶持,凄风苦雨里也是家。”
沈庭央侧过头,原野上唯一的一簇篝火,将花重的脸映得极不真实。
他此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们仿佛是相依为命,就此山南水北,浪迹天涯。
再启程时,囚车里的犯人们多多少少有了交流,花重除了沈庭央,谁都不理,成日里黏着沈庭央,时常处于闭目养神的状态,旁人也不敢同他搭话。
同一囚车里的叶惟铮和叶惟克对沈庭央很有好感,二弟叶惟克话少,自从沈庭央对他们礼貌地笑了一下,大哥叶惟铮就凑上来同他说话。
“你是苏晚?”叶惟铮问。
沈庭央点点头,他在京城子弟圈子里混开的时候,叶家案已经开始审办,叶大叶二对他毁誉参半的名声不甚清楚。
叶惟铮又说:“你的朋友身体是不是不好?”
沈庭央看了看花重,道:“他身上有伤。”
叶惟铮很喜欢这个小少年,长相精致得像个小神仙,却不过分娇气,便道:“一路不容易,我家人多,往后有什么难处 ,我们都帮着你。”
沈庭央展颜一笑:“多谢哥哥。”
叶惟铮嘻嘻哈哈跟他讲趣事,叶惟克戳戳他:“你话太多了吧?”
叶大拍开他的手:“你懂什么,江湖相逢,话正投机。”
叶二无言以对:“人家的朋友快被你烦死了。”
叶大这才倾身,隔着沈庭央看见花重的神情。花重倚在沈庭央肩头,一腿屈起,手里攥着沈庭央的手,不耐烦地轻轻捏着他手指。
叶大瞧去,花重懒懒散散抬眸,弧度优美的眸子里冷冰冰的,瞥得叶大仿佛扎了一身刀子。
沈庭央笑道:“养伤容易乏累,他不爱跟别人说话而已,别担心。”
花重就在他手心里不满地挠了一下,沈庭央心里蓦地一柔,握了握他的手。
叶大好奇道:“你们是一家人吗?”
难得一见,花重开了口:“我是他侍卫。”
叶大:“……”
现在的侍卫都这么金贵了?家主又是哄着又是抱着,这是养了个侍卫还是养了只傲气的云豹?
“看不出来阁下还会武功。”叶大心直口快,被叶二翻了个白眼。
花重闭着眼,好整以暇道:“外头埋伏的匪徒,你不也没看出来么?”
叶大:“?”
道旁山林里一阵簌簌响动,马匪现出身形,居高临下搭弓持刀,虎视眈眈看着这队人马。
花重睁开眼,直起身子,将沈庭央捞到怀里:“小主人,总算能为你卖命了。”
“你别胡来。”沈庭央被他一声“主人”唤得七荤八素, “刀伤裂开不是闹着玩的。”
官卒们纷纷拔刀,喝道:“押送京城重犯,谁敢造次,就是死罪!”
马匪们充耳不闻,蓄势待发,紧盯着囚车,似乎有很明确的目标。
花重箍在他腰侧的手分毫不松动,另一手折了根伸进囚车的树枝:“我死了,你心疼么?”
“做梦吧,我另寻新欢!”沈庭央发现自己竟然挣脱不开,心中惊疑,这人功夫竟这么好?
花重低头,抬起沈庭央的下巴:“你说什么?”
“……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美人还不好找么?”沈庭央冲他呲牙,却不知道自己这样有多可爱。
“果然没心。”花重把他按在怀里,对官卒冷叱道:“还不把锁打开!”
一声哨令,马匪从山侧呼啸着冲下来,长刀翻飞,见人就砍,一路往囚车逼近。
叶大叶二已经做好空手博白刃的准备,官卒实在无法,颤抖着在混乱中打开这辆囚车,沈庭央立即喝道:“叶家的,去护住你们女眷!”
只见郭氏、宋氏的囚车依旧紧锁,叶大叶二夺刀,一边与马匪拼杀一边试图砍开锁链,却奈何不得那精铸的大锁,不由狂骂。
郭氏吼道:“臭小子,给你姨拿把刀!”
叶二立即掠了马匪的刀丢进去,郭氏竟是巾帼不输须眉,囚车里抵挡箭雨,长刀舞得虎虎生风。
花重一出囚笼,单手抱着沈庭央,步法轻如片羽,旋身踢飞马背上的匪徒,夺马后,一夹马腹,直冲进战阵中。
沈庭央被他按在怀里什么也看不见,只随着他倾身发力的微妙动作,感受到花重究竟在做什么,他不知花重手里只有一条柳枝,却在灌注内力后足以削铁斩金。
身下的马被逼着飞驰不止,掠进掠出,不足一刻钟,花重一勒缰绳,血顺着手中柳枝淌下,山谷间一片寂静。
囚犯们耳畔还有厮杀余音,官卒死了两个,其余人握着刀愣在远处,叶大叶二守在家眷囚车旁,一地死人,几乎都是马匪。
花重翻身下马,沈庭央坐在马背上环顾四周,恍然如梦,这样出入战阵来去自如的人,他只见过一个,那就是沈逐泓。
“下来吧。”花重朝他微微张开手臂,沈庭央倾身伸出手,就被他牢牢接住。
沈庭央环着他肩膀:“你究竟是谁?”
“是你的护卫。”
花重抱着他往回走,一身黑袍黒靴,气势极强,神情仍是清冷散漫。
“不让我打架,让我下去总行吧?”沈庭央想跳到地上。
花重微微偏过头,在他鬓边蹭了蹭,将他抱得更紧:“都是血,别下来。”
官卒开始清点死伤,被放出来的囚犯都有家眷在别的车上,因而没跑。官卒一时没去管花重,这人如果想跑,别说囚车镣铐,北狱也关不住他。
沈庭央被他放到没染血的囚车上,花重还是谁都没理,低头端详他。
“你伤口怎么样?”沈庭央知道他腰腹的刀伤很深,至今还未好。
花重有些疲惫,俯身埋在他颈边:“别担心。”
沈庭央抬起头看见漫天星河,伸手轻轻抱住他。一切都变得寂静无比。
流放的车马队伍再次启程。
叶惟铮抱着栏杆跟官卒开玩笑:“你们把君重放出去呗,这几根破木头、几块烂锁头,压根儿关不住人家。”
官卒脸色蓝了又绿,没答话,心里当然也很紧张了。
叶二淡淡道:“就那几块烂锁头,你砍了半天也没砍断么。”
叶惟铮:“……”
沈庭央把花重按在角落里,将他衣带解开,外袍、里衣层层打开,低头观察他腹部伤口,夜里光线昏暗,沈庭央怕看不仔细,又不想让旁人瞧见花重身体和伤势,于是两人姿势很有些暧昧。
花重喜欢他为自己紧张兮兮的模样,像只严肃可爱的小动物。伸手把沈庭央按下来,沈庭央猝不及防趴在他胸口:“做什么”
“让我看看你。”花重在他后背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
沈庭央抬起头,两人咫尺相顾。
“为什么对我好?”沈庭央问。
“很多人都对你好。”
沈庭央摇摇头:“你不一样。”
花重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冷静,自持,他的靠近不是为了得到什么。
沈庭央坐起来,为他系好衣带:“你说是我的侍卫,可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侍卫。”
他看着花重的眼睛:“你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变成另一个人?”
“不论我是谁,你总是我的阿绾。”花重摸摸他的头,“不论谁背叛你,太子不会,我也同样不会。”
途径北岭险道,过榆、檀、庆三州,沿黑水支脉一路北上,终于抵达流放的终点,乾安城。
这里是北境交界线,东钦、北辽兵马常常侵扰,离崇宁军驻地又隔着莽莽草原,守城驻军薄弱,流放来此的人要做劳力,要抵挡敌袭,要在夹缝中靠着运气活下来。
一入城,匆匆登记造册完毕,此行流放犯里的男人们都被带到军尉府,筛选过后,一大半留下充入临时军备营,其余人发派去做苦力。
条件艰苦,军备营实在寒酸,沈庭央和花重要住的是十人大帐,这已经算是好的了,安排到一起的还有叶惟铮、叶惟克兄弟二人,其余老少皆有,好在看起来都是比较讲究卫生的,否则沈庭央当夜就要拉着花重叛逃出去。
一路舟车劳顿,千里迁徙,到了地方最易突然发病,军尉府看起来很有经验,头一天没让他们训练,别的也不做,就是休息,饶是床板硬邦邦的,沈庭央也原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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