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足了小情种,双眼通红地说:“我要君重。”
皇帝将花重和太子分别叫去谈话,自然也没谈出什么结果。
花重来时,沈庭央已经跪了四个时辰。
他在廊下远远看向跪在大雨中的沈庭央,走下去,也跟着跪在他身后。于淅淅沥沥昏暗的天光中,看着眼前湿透的、笔挺清瘦的背影。
皇帝几乎背过气去。
太子云淡风轻地在旁端坐:“父皇,人有时要凭一口气撑着,小十七死里逃生,如今对这人的喜欢,就成了那口气。非拆散他们,怕是那根弦就断了。”
光熹帝:“荒唐……太荒唐!”
片刻又问:“他当真不认得燕云侯?”
太子:“的确不认得。陛下,如今正乱着,不如就这么先缓缓。”
天将黑时,大太监魏喜走到沈庭央跟前说了几句,他这才颤颤悠悠起身,被花重半扶半抱着,虚弱地说了句:“谢陛下圣恩。”
花重将他打横抱起,随太子离开。
殿内灯火暖融,沈庭央懒洋洋躺在榻上,沐浴过后换了身柔软的白袍子,花重给他膝盖上擦药油。
“被我打动了没?”沈庭央笑嘻嘻地翻身乱动。
“先前你没说打算跪四个时辰。”花重修长的手指推开药油,帮他按了按膝盖。
花重平生没有心疼过谁,可今日见他跪在雨里,不是不动容的。
“舍不得膝盖抢不回你。”沈庭央晃了晃小腿,“你现在是我的了,大美人。”
花重帮他盖好被子,俯身看他,剔如琥珀的眸子深刻惑人,看得沈庭央心里微颤。
沈庭央次次败给他这张脸,悄悄偏开头:“我困了。”
“往后我陪着你。”花重熄了灯,守到沈庭央睡着,方才离开。
夜雨潺潺,淅淅沥沥顺着房檐流淌。
花重沿着游廊去了青阳殿,太子刚阅过工部水利提案的折子,正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示意他坐下。
两人静静下着棋,薄胤从殿外漆黑夜幕走进来,呈上一份薄薄的卷宗:“临北三大营录事参知的口供。”
“小家伙睡了?”太子问。
花重点点头:“喝了驱寒药,睡下了。”
薄胤眉头微微拧起。
殿外又有一修长身影,摘掉斗笠和蓑衣,在阑珊灯火下现出身形,正是燕慕伊。
“太子殿下。”燕慕伊入殿行礼,凤目笑意倜傥,从胸口掏出一份书信,而后坐在花重旁边。
“灜西王身边有个武者,名叫辛恕,悬剑阁出身,此前从未闻其名,年纪极轻,功夫了得。”燕慕伊说道。
他瞥见薄胤腰侧的沉水剑,认了出来,似笑非笑一颔首。
燕慕伊所佩的乃是饮春剑,悬剑阁天极榜之中亦是佼佼者。
“诸位可知,灜西王身边那武者,佩剑为何?”燕慕伊笑意敛去了些。
太子抬眸:“莫非是龙雀?”
燕慕伊笑意泛冷,点点头:“龙雀原主人是隐世不出的孟泽之,辛恕要么是他关门弟子,要么是杀了他,才拿到那柄剑。”
几人灯下相谈,薄胤中途出去了一趟,悄无声息翻入沈庭央的寝殿内,探了探沈庭央额头,果不其然,从小就这样,淋了雨就要低烧一夜。
薄胤取了枚药丸喂给沈庭央,借着昏暗的殿外灯光看了许久,原路离开。
第14章 留墨
临北三大营的主事之人,一个月之内已挨个被审讯过。
沈庭央细细看过手里那份口供卷宗,抬头对太子说:“殿下,我可否去狱中探视?”
太子道:“东钦夜袭大良城的时候,临北三大营虽有支派援兵之责,可他们一概声称收,到消息为时已晚。”
沈庭央点点头:“这份口供来自傅荣,他是我父亲旧时部下,后调任临北三大营,我想,我能问出些别的。”
燕慕伊从殿外走来,一身迤逦紫袍,拇指一枚碧玺扳指,俊美佻达。
他笑吟吟道:“小公子,北狱又黑又冷的,要不要在下陪你去?”
薄胤挡住他,没让燕慕伊坐在沈庭央身边。
沈庭央颇觉得燕慕伊莫名熟悉,却想不起何时见过,一早上过去,已习惯他倜傥作风,知道他是开玩笑,“不必了,北狱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燕慕伊细细端详他,道:“啧啧,可真是个漂亮小孩儿。”
沈庭央故意甜甜一笑:“公子这话,一早上已经说了八遍。”
燕慕伊那双凤目极为勾人,眼尾一挑:“为你说一辈子也甘之如饴。”
沈庭央丝毫不为所惑,乖巧地看着他不说话,却已经杀伤力十足。
一大一小,一个赛一个的妖孽,实在令旁人看不过眼。太子无奈笑道:“若去北狱,是得有个人陪着。”
薄胤出示了东宫令牌,狱卒放行,沈庭央走进暗不见前路的北狱,阴冷潮湿的黑暗中,驻足一间牢房前。
薄胤守在他身后不远处,示意狱卒退下。
这里湿冷的气息令沈庭央回想起那个雨夜,万籁俱寂中只有他和薄胤,他忽然有些不安。
“傅荣在里面。”薄胤解下剑,将沉水剑佩在沈庭央腰际,自己手中不留寸铁,退回原处等待,以此令沈庭央安下心来。
沈庭央心情十分复杂,迅速理平思绪,走进去。
铁镣锁链哗啦啦地响,傅荣受审后,在此等待释放的诏命,未曾想等到一个访客。
“傅荣将军可认得我?”
火把幽幽的光亮中,傅荣脸上惊愕难掩:“世子?”
“将军记性很好。”沈庭央淡淡道,“正月三十那晚,临北三大营做了什么,将军一定也还记得。”
傅荣从地上起身,比沈庭央高出许多,却仿佛有些佝偻:“世子这话什么意思?”
阑珊火光下,沈庭央一身轻盈白袍,容色如玉,立在那儿微微一笑:“当晚崇宁军遇袭,东钦铁骑只打到庆云岭下的西山谷。那么庆云山以北,崇宁军后方究竟遭遇谁的兵马,以致全军覆没?”
傅荣浑身微不可查地一颤:“小王爷,你……”
沈庭央向前走了两步,脚下静得无声:“临北三大营本该第一时间来援,将防线扩展至大良城北四十里,可城中第一时间接到我父王命令,坚壁清野,断绝后路。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傅荣脸色白得像是个死人,只道:“世子怀疑我?自打出事后,我常常梦见王爷,当年出生入死历历在目……”
沈庭央轻轻一笑:“傅将军说时常午夜梦回,怀念崇宁军旧部……”
他字字如刀,凛寒刺骨:“可哪怕在梦里——你真敢见我父王吗?”
他敛去笑容,昏暗中竟有种沈逐泓的气势,又仿佛沈逐泓就站在他身后。傅荣看花了眼,腿一软,踉跄着退到墙边,半晌说不出话。
沈庭央定定看着他:“你们究竟干了什么?引狼入室,还是釜底抽薪?崇宁军从无败绩,若非受同袍暗算,后背插刀,岂会死得一个不剩?”
傅荣失魂落魄,只是摇头喘气,眼前全是沈逐泓威严神色。
沈庭央怒喝:“傅荣,你且看着我!”
傅荣噗通一声跪下,铁镣呛啷砸在地上,口中断断续续:“帕赫……孟……”
沈庭央闻言色变,冲上前去扯起他,傅荣却已咬碎咽下舌底藏匿的毒丸,眨眼间浑身抽搐起来。
薄胤听见动静不对,瞬间赶至,一手抱开沈庭央,另一手探傅荣脉搏,摇摇头:“死了。”
沈庭央浑身颤抖,薄胤将他抱出去,按着他肩膀与他对视:“没事了,我们现在离开,冷静些。”
狱卒迅速前来锁上牢门,薄胤抹去痕迹,立即带沈庭央返回东宫。
等待许久,终于等到今日这个机会,确认了永远不想确认的消息。
沈庭央脸色惨白,傅荣的反应无不证实他猜测,想到父王和数崇宁军遭遇自己人猝不及防的无情屠杀,铺天盖地的骤雨中,四万人马死不瞑目,那场面令他心脏仿佛刀绞一般。
遗传自王妃的旧疾再次复发,东宫大殿一片混乱。薄胤跪在床边,迅速跟御医交代。太子和花重赶回来守在旁边,燕慕伊眉头也紧拧着。
沈庭央把头埋在太子怀里,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浑身发颤,痛得蜷成一团。
他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可字字撕心裂肺:“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太子怒喝:“御医!还磨蹭什么!”
御医跪地颤声道:“殿下,这病须得古方来治,其中几味药,宫里也没有……”
御医说完,大殿里死寂片刻,薄胤起身拿了剑:“我去找鹤鸣草,天黑前回来。”
花重看向燕慕伊,燕慕伊道:“辅都瑞年堂有一株镇店的鸾雀蕊,来往两个时辰。”
殿门外传来错愕的声音,云追舒愣在门口:“这是怎么了?”
听御医说完,云追舒松了口气:“白露丹我家有,我……”嘶地倒抽一口气,“云炼?”
云炼背影已远,云追舒目瞪口呆:“苏晚才是你亲哥吧?”
御医感到脑袋保住了,心里谢天谢地。
奉天殿来诏,太子先行离开。转眼四下寂静,花重守着沈庭央,低声地哄,又喂了安神的药,沈庭央靠在他怀里,眉头依旧没有松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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