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娘剧烈地咳了几声,觉出喉中的辛涩,她嘶哑着嗓音道:“阿淮,你拉着霍霍站远点,大娘跟你们说点话,说完你们就回去,不要任性。”
看着母亲眼中的慈柔与坚定,秦淮咬了咬牙,将卫霍带到几步之外。
刘大娘轻声说,声音幽幽,倍含怀念:“霍霍,你爹娘刚来村里的时候,男的俊女的美,村里人都看直了眼。他们性子都好,从不摆什么架子。你娘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女子,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来到这乡下,就要干活……咳咳……农活上的事便常来问我们,一来二去便熟了。后来你爹娘不幸遇难,你便来了大娘家里。随后我把你们送进学堂去读书,不只是自己想,还有不愿辜负你娘生前愿望的意思。她曾和我说,希望你长大后能中举,有一番光明前程。”
秦泽也感慨道:“是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记得你爹娘的相貌。现在我和你大娘怕是活不成了,但你日后不要贪玩,明年就去报考乡试,你中了举后,我们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卫霍哽咽不止,脸上已经是濡湿一片。
刘大娘苍白地笑了笑,又转向秦淮。
“阿淮,你比霍霍大半岁,是哥哥,大事小事要尽可能让着他。娘把霍霍交给你,要照顾好他和自己,听到了吗?”
秦淮低垂着头,双拳紧握放在身侧,一字一顿地说:“知道,但爹和娘不会有事的。”
刘大娘笑了笑,也不反驳,双眼含泪,笑道:“娘没什么大的遗憾,就是看不到你和霍霍一起长大,出人头地了……”
“什么人在里面?”
被发现的两个人被遣送回了后院。
凌晨时分,有人进入院内,派人将两个少年叫醒。
事实上,两个人皆是一夜未眠。
来者见两个孩子年纪都不大,心中也是同情,告知时语气委婉:“你们的爹娘寅时一刻时病重,如今已经不在了,两位小公子要节哀。丧事种种已经备好,你们随我一路同去吧。”
五月,正是艳阳高照,树木葱郁,放眼一望便是一片晴朗。
但秦淮并未料到,自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失去了双亲。
棺材入土时发出一声闷响,卫霍心头一热,突然也随着跳入了深坑之中,只是立刻便被几个大人带到了平地。
“你们放开我!”他拼命地挣扎,脸上赤红,“不许埋我大娘大伯!”
“你大娘大伯都已经死了,节哀顺变吧,哎。”
“没死!你们放手!”卫霍拼尽全力,险些从几个大人手中挣脱,但到底力气不够,只能被钳住身子,眼睁睁地看着一捧捧黄土将棺材严严实实地盖住。
鼻息间尽是土腥气息,秦淮惶惶然立在天地之间,意识里尽是空白,唯有耳边的哭声是清晰的。
此刻的他感到无比茫然,从未想过自己会面临这般境地,只以为将来或从文或投武,都可谋事与这世间,维持生计,赡养父母。
却不知命运多诡,轻轻然便可改变人的一生。
丧事毕,人皆散去。
暮色如垂老之人,景致荒凉。
卫霍哭肿了眼软在秦淮的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肩膀不时抽噎。秦淮神色戚哀,用手臂紧紧地揽着他的身体。
从此以后只有他们相依为命了。
第9章 第九章
秦家夫妻下葬之后,秦淮和卫霍又在疾馆内待了几日。这几日里,管理疾馆事务的主管派人传信给秦淮的近亲远亲,寻求能安顿两个孩子的地方。
卫霍无父无母,又是在异乡失去双亲,身世不明,秦淮却不同。秦家夫妻俩皆有亲戚,各自生活在安阳县内的不同村落之中。
只是问了一圈,竟没有人家愿意接收两个少年,主管不由唏嘘。
他放下笔,长叹一口气,低声道:“两个孩子没有落脚之地,总不能一直待在馆内,这可如何是好呐。”
报信的人俯首道:“都是穷苦人家,自己养的孩子都可能吃不上饭,这一下子又添了两个人头,不愿意也在情理之中。”
“话虽如此,但总不能真的就这么算了。到底是有亲缘关系在的,缺的只是钱罢了。这样,两个孩子情况特殊,到时候将此事上报给县令大人,若愿意收养他们,每年可以给收养人家一些补给。哦,对了,差点疏忽了。秦家夫妻离世,房子是要卖掉的,卖给他人后得到的钱应该不少,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的可能要大些。”
“是,大人。”
又过了几日,馆内终于得了新消息,这次派人前去疏通有了成效,秦氏那边总算有一家答应了下来。
主管也算是松了一口气,立刻让人告知两个少年,命他们收拾东西准备离馆。
自那日送葬之后,卫霍食不知味,情绪一直低落,也不曾想过将来的事。得知自己要和秦淮去往秦家的亲戚家中,并没有一丝惊喜,相反又多了几分迷茫。
负责送行的人将两人先送到秦家,让他们收拾东西,卫霍怔怔地在井边坐着,看房檐上落着的几只麻雀互相啄毛。
送他们的人说,这院子已经卖掉了,明日便会有人入住,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坐在这口井边了。
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走了,卫霍低下头,手指在井沿的石头上摩挲,指腹触到上面的一道道痕。
秦淮收拾好包袱,走出去叫了他一声:“卫霍,走了。”
卫霍恍然回神,转头,看着站在房门口的秦淮。
他双眼一酸,头不抬,手指紧紧地扒住了井沿。
秦淮走到他身边,将人拉着站起来,低低地说:“走吧,有人在外面等着。”
卫霍咬着下唇,停了阵,将头抵在秦淮的肩处。他没发出声音,但秦淮能感觉到肩膀处的濡湿。
他用手抚了抚卫霍的后背,有些生硬地安慰道:“别怕,以后有我陪着你。”
卫霍带着呜咽嗯了一声,将又从眼中流出的眼泪抹在秦淮的肩膀上,片刻后直起身体,和秦淮一起离开了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
坐上马车时,他掀开车帘回头望了一望。
一方院落沐在落日余晖之下,带着他不得不丢下的少年时光立在那里,静默而寂寥。
愿意收留他们的是秦淮的姑姑家,秦家夫妇尚在世时,两家人来往并不多。
当卫霍在马车上问起时,秦淮也说不出太多,只知道姑姑家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名叫王敏,和秦淮同岁,因为大了一个月,他们须叫表姐,王敏还有一个弟弟,今年十一岁,叫做王戟。
两个时辰过后,马车停在了临镇的一处村落里。
提前得了消息,秦淮的姑姑秦秀英就等在家门口,马车停下后便接他们进了屋。
在门口的时候卫霍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笑闹声,进去便看到朴素的院子里有两三个男童在玩耍。
其中一个听到动静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瞧了瞧秦淮和卫霍,转头问秦秀英:“娘,这些是什么人啊?”
卫霍便知道他是秦淮的弟弟王戟了。
秦秀英走过去摸摸他的脑袋,轻描淡写地道:“他们是你的表哥。”
王戟歪着脑袋看着他们,哦了一声,又转过头继续和同伴们玩耍。
人已送到,来送之人很快便离开了。
秦秀英将他们带到了院子东边的一间房中,面无表情地道:“你们以后就住这里,床铺已经收拾好了,你们将包袱里的东西取出来放置好,晚点我叫你们就过来吃饭。”
“谢谢姑姑。”秦淮说。
卫霍愣了一下,也跟着道了一声:“谢谢姑姑。”
秦秀英没有应声,转身便走了。
除了秦家夫妻的遗物,他们自己需要带的东西并不多,无非是些轻便的衣服,还有一摞书和一些小玩意。
王家分给他们的这间房很小,房内的家具摆置少得可怜,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以及一个歪歪扭扭的木柜,墙皮粗糙得很,角落里有密密麻麻的蛛网。床榻上的被褥带着潮意,散发着一股子湿冷的气息,卫霍闻着便冷了心。
他大约已经明白了自己和秦淮今后的处境,但有个落脚之地已经不容易,没什么好抱怨的。
将书从包袱中拿出来,卫霍看着最上面的《论语》,想到了要求严苛的陈束,也想到了学堂中的种种。他现在已经不在安阳镇,也不可能再在那边读书。
“我们以后在哪里读书?”卫霍问秦淮。
秦淮看着他,又低下眉眼,沉声道:“可能读不成了。”
并非所有的务农之人都和刘大娘与秦泽一样认为参加科举是孩子的出路,否则大多数人就不会世世代代都还在务农。无论是大女儿还是小儿子,秦秀英都没有让他们去学堂读书。
饭桌上,卫霍也认识了秦秀英的丈夫,秦淮的姑父王彦。
从面相上看便知他性格森冷阴郁,不好相与。自看到秦淮和卫霍开始,王彦既没有主动和他们说话,也没有承他们的问候,只是闷头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