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霍心中忽生出不好的念头,快走几步。
但见常荣垂着头,双手仍从少年皇子的腋下穿过,死死地拽着缰绳,身体却已然僵硬。
兵士们将常荣抬至平地,一人用手去探其鼻息,而后眼眶通红,哽咽道:“常夫子已经……已经去了……”
宋宇走过来,望着插在其背后的那支箭,此时看清那箭直插心脏,箭头已没入后背两寸,不由大恸,低声道:“夫子真乃英雄,这箭射中心脏,人早该去了。”
不知是何种意念支撑着他没有倒下,用僵直的身躯将怀中少年护送至此处,想到这里,宋宇七尺男儿也不免悲痛翻涌,落了泪来。
卫霍跪在地上,双手紧握着常荣冰冷的手。人已死,那手却固执地维持着握紧缰绳的姿势。
想到曾经常荣对自己的悉心教诲,卫霍只觉万念俱灰,泪水夺眶而出。
只是严峻情状下,容不得众人继续哀伤。
城门打开,卫霍携着两位皇子入内,转身看着常荣的尸体被抬了进来。
厚重的城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天高云阔,群鸟盘旋,明媚日光却在那道夹缝中被碾碎了。
守卫临城的将领名为王进,曾是林震手把手带过的兵士,性格爽直,爱憎分明,听闻胡然所作所为之后勃然大怒。
“这等奸臣贼子,谋害忠良之人,如今还想谋权篡位,真奶奶的该千刀万剐!”
卫霍道:“现在胡然已掌握了京中势力,我们现在虽能在临城暂时躲避些许时日,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现在最重要的是联络地方军队,集结各方势力,解救京城百姓。”
“不错,”宋宇微微颔首,“如果只是江无的兵力,那胡然也只有不到十万人可用,现在派人去附近五城通报,便可解燃眉之急。”
“好,我这就派人去报信!”
王进派了人马,分别前往江无周边的建安,惠风,松元,天离和周林五城送信,四处城门紧闭,以防江无来兵进攻。
经过人生巨变,两位少年皇子抵达临城的当晚就病了,额头滚烫,呓语不止。
王进安排了医者侍候在侧,命令尽快将皇子们治好,不得有丝毫的怠慢。
常荣已死,卫霍记得他生前曾说,不喜土葬,更愿自己死后被一把火烧了肉身,留干干净净的一捧骨灰就好。
一日后,卫霍为常荣主持了火葬,烈火熊熊,火光冲天,众人皆掩面低泣。病还未好,两位皇子亦坚持送常荣最后一程。
八皇子哭到失声,晕厥过去,被人抱了下去。
明火熄灭,一片灰烬中只余一捧骨灰。卫霍将其一点点收入罐内,闭眼抱于怀里。
天色顿时灰暗下来,他听见天边的雷声,睁开眼。
只见愁云茫茫,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一声惊雷之后,大雨倾盆而下,浇湿了天地。
在临城待了三日之后,派去送信的兵士仍未归来,王进有些坐不住了。
他在房中不断踱步,还欲再派人去报信。
卫霍却道:“恐怕不必了。”
王进不解:“什么不必?”
“无人归来,一定是半路上出了意外,再派人出城,也是白白送死。”卫霍攥着双拳道。
王进神色不安:“那难道我们要在此处等死?”
“报!”厅堂外有守卫前来通报,惊慌地道,“将军,胡然的大军已经包围了临城!”
那声音如巨石般压在卫霍的胸口,果然来不及了。
他猜的没错,那送信之人已被拦截在半路,最糟糕的是胡然率领的江无大军已至,他们没有援兵,此时已没有退路。
当卫霍跟在王进身后登上城墙,放眼望去,临城之外,数万大军严阵以待。一片黑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些曾守卫着整个大陈疆土的将士们如今唯胡然马首是瞻,他们的□□与□□对着的是自己的同胞。
胡然骑在马上,仰头望见城墙上那抹倔强的身影,嘴角勾起。
他骑着马悠悠地向前几步,朗声喊道:“卫侍郎这几日在临城待得可舒服?”
卫霍紧绷下颚,目光如刀般凝视着对方,并不答话。
王进却按捺不住心头愤怒,怒喝:“胡贼!你欺上瞒下,害死天子,害死了储君,做下无数恶事还不够,还想坐上皇位,真是痴人说梦!”
胡然闻言丝毫不愠,而是仰高头颅,放声大笑。
他扬起手中的□□,抬臂缓缓平移,示意城墙上的人去看自己身后的兵士,然后抬起头,直直地看着王进:“王将军,你再看看我身后的这些人。我握有的兵力是你的三倍还要多,想要在几日内攻下临城也不在话下,至于痴人说梦,这四个字还是送还给想要守住城池的王将军你比较贴切。”
王进几欲目眦尽裂,怒骂数声,胡然仍是悠闲姿态,仿佛他说的都不曾入耳。
待他停下,胡然道:“刚才胡某又想了想,攻城确实没什么趣意,那便算了,我们就在临城外待个一年半载,城不攻自破,王将军觉得可好?”
王进还欲还口,卫霍已伸手拦住他,与宋宇一起将人按了回去。
胡然果然如他所言,并未命麾下兵马攻城,而是在临城周边扎了营。
而随着城中粮草不断减少,人们心中的信念也随之一点一点减弱,不少人渐渐开始动摇了。
这日,卫霍去八皇子的住处,只见一负责保护皇子安全的卫兵正扛着刘琦往出跑。
卫霍觉察出不对,立刻上前去拦。
那卫兵见了卫霍立刻将八皇子放下,神情变了几许,眼中竟留下两行热泪,倏地跪地,哭泣道:“卫大人,我们将两位皇子给他们吧,他们要的只是两位皇子的命,只要将他们送走,城内的百姓就能活下来了。再这么熬下去,粮草总有吃完的时候,到时候大家都得死的,指不定会有易子相食的惨剧……”
卫霍立在原地,见那硬汉嚎哭如孩童,心中亦生出彷徨和不忍。
在围城之后,他仍尝试用各种方式将临城被困的消息送出去,但是无一成功。
眼见粮草越来越少,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作困兽之斗。
那强壮的卫兵痛哭一场后也觉惭愧,闷头朝着两人磕了三个响头后退了下去。
卫霍侧过身,却是神色一怔。
八皇子刘琦已经直直地跪在他的身前,膝下发出铿然声响。
少年俯下身,郑重地朝他叩首,直起身后推开了卫霍搀扶的手,目光灼灼,隐有泪光,仍未成熟的声音一字一字说道:“老师,我和九弟已经想好了,就按大家所想,将我们兄弟二人送出城便好,这样的话,临城之困也就解了。”
卫霍眼眸酸涩,压着心口那股气:“不可。”
刘琦却朝他一笑:“老师你曾教导过学生,为上者要体恤百姓,民为重,君为轻。琦儿以前不懂,如今却懂了。临城总归要被攻破的,但我们自愿出城和城破后他们来拿人自有不同。若我们二人坚决躲在城中,即使将来城破了,胡然心中亦有不平,恐会屠城或降罪于无辜百姓,他们如因为我和皇弟的缘故而受牵累,琦儿问心有愧。识时务者为俊杰,若能用我们二人的命换取一城百姓平安,琦儿到了地底下,见到皇家列祖列宗,即使被指责□□,也是问心无愧了。”
卫霍怔然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只几日的时间,他仿佛迅速地长大了。眼中的活泼稚气不再,苦难在这双眼眸中留下深刻的印记。
那对曾经承载着皇家荣耀的肩膀变得削薄,硬朗,如今只能撑起自己的人生。
不知过了多久,卫霍浑身僵硬地缓缓俯身,将刘琦从地上抱起,他定定地望着少年的双眼,用手揩去他眼角的泪,喉结上下滚动,做着最艰难的抉择。
“好,老师答应你。”
五日之后,临城的粮草即将耗尽。
这一夜,卫霍没有睡,他立在庭中,仰头望着穹空,群星点点,明耀异常。
凉风拂过,他蓦然想起数年前杏花村中时的光景。
那夜他寻药草,险被毒蛇咬伤,幸而被秦淮所救,被对方背着下山。
那一晚也是这样的星夜,银带流淌,星光灼灼。
只是无论如何,那样安宁又祥和的日子都再也回不去了。
风吹动树叶,树影婆娑,秋声瑟瑟,如唱挽歌。
丑时,卫霍为刘琦和刘密反反复复地整理衣裳,最后是刘密忍不住哽咽道:“老师,领子很齐整了。”
卫霍身子一抖,面色不变,用手抚了抚他的脸,然后牵着两个少年走过晨色,与宋宇,与王进一起登上了城墙。
围城大军已有所觉,他们站在城墙上时,城下的人马已经就位。
胡然骑在马上,看着卫霍和他身边的两位皇子:“怎么,诸位改变想法了?”
王进攥着双手,红着双眼,喉结滚动几许,却没有如先前那样还嘴。
刘琦晃了晃卫霍的手,轻声道:“老师,我们出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