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余青一拉王仪,轻声道:“我们也靠近看看!”他本就轻功卓绝,自有了千面叟身上的数十年功力,还有中了那怪蛊之后,身体经络似乎更为便宜控制,随心所欲;若层层遮掩那心口发黑的可怖疤痕,平日里不去看它,倒还真不晓得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他叹息一气,挟住王仪,轻飘飘地旋身穿过那丹砂红门,人只觉得头上风声一凉,抬头看却哪里瞧见人影?他早已攀住门廊下方的吊柱,掣手一翻,已经倒悬在横梁之上。便似一只大鸟,寻落栖息,连枝桠也不过微微颤动。下头少说百千人数,居然对他的行动毫无所觉。
只见那庭院之中,人人围着那冠盖巨大的华美宝树,跳跃攀援,与话本故事中的“摇钱树”何其相似!可是无论怎么撼动摇树,那纯金叶子却总也不掉下来。只听先前那开庄门的老管家又道:“各位想要金叶掉落,富贵团圆,倒也不是不能,请跪下来朝我家主人磕三个响头,以全拜谒之礼,此神树自当有馈赠。”
各位百姓一想,我等上神岛来见神树,本就没有什么不能磕头的,再者平头百姓,日常见了乡绅也得给老爷磕头,膝下更无贵重,当即跪下来,砰砰磕了几个大响头,只听花啷声响,一抬头看,那金叶子果然纷纷扬扬,下雨似的落下来。人们看得呆了,那金子沉甸甸坠入手中,又不敢置信地放入牙床咬上一咬,跳脚大叫道:“真的!真的!”急忙扑在地上,抢夺漏落的金叶,片刻间地上仿佛被抹过一般干干净净。突然有乡民喝道:“喂!你们刚才又没有给老爷叩首,凭什么现在也来抢我们的叶子?”
那些人正是此次来挟夺弇洲派的武林人士,平日里自持甚高,这一趟来是要弇洲派改投门下的,要挫的正是弇洲先生的锐气,怎么愿意在这里向弇洲先生叩头?但那金叶子哪一个不是十足真金,自然有贪财的也忍不住想要;这站在树下人人有份,即使你不想捡,那叶子也尽往你身上砸,真所谓财往口袋钻,挡也挡不住。可那乡民都是些穷惯了、在钱财上定然睚眦必究的,当即便冲上来与他们理论,里里外外,当真是秀才遇到兵,反而将一众武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老管家抚须笑道:“是了,我们来往乡邻,讲究诚心。既然几位客人也想要叶子,那请再诚心实意地向我家老爷磕几个响头吧!宝树通神,心诚则灵,再赏各位一轮金雨。”那些百姓便鼓噪起来,叫那些人抓紧跪下。你纵然天大本领,又怎么和一群乡野山民理论?只听得周围俚语齐飞,口沫四溅,有年轻的经不住事,便与乡民推搡起来,那几百人助力对骂,百来只手脚各种相加,你哪里是对手?
还是其中一个有些头面的人物,人号“铁面儒”的韩矮老,他属于不正不邪的中间人物,显然这趟来是有人请动他助拳。他倒是拿了定当,心想与这些蠢民相缠,何时是头?磕头的事,又不是没有做过。哼一声道:“弇洲先生也是一代大家,既然他发了话,我就是给他磕几个头,又能怎地?”一面向其他人打眼色。于是来人一起跪下,也齐齐给堂上磕了三个响头。他们尚未磕完,那摇钱树陡然一阵狂摇乱摆,金叶子像狂风骤雨般摔落下来,砸得乡民们啊哟乱滚,却不敢避让,都抓紧一面打滚,一面按着那尚未爬起的那些江湖人,将金子抢入怀中。江湖侠客平日里横得惯了,哪里受得了这般乡野小民的怄气?争斗之中,习武人毕竟占有上风,见那乡民仍然敢来以多欺少,仗势抢他们的金子,争夺之下,一怒便一掌挟风拍出,哪里顾得上收力;从未习武的人又哪里挨得了这般打?登时被打飞出数丈,头撞在树干上,居然咽了气。那乡民十里八乡都相互认得的,到底沾亲带故,谁能见得亲戚被伤,当即仗着人多大叫起来,一时狂撕乱打,要捉他们去报官;武林人手足无措,只得展开硬功夫,和他们拼打,但双拳难敌四手,有人喝道:“你们再不退开,要下杀手了!”可他们伤的人越多,混乱便愈发加剧,一时间黄金树下,顶尖的武功招式和乡下人的摔角狗爬式的撕打混做一处,鲜血点点滴滴,溅上那黄金的叶片。
此情此景,看起来真是混乱中带有一丝诡异,谁也料想不到始作俑者却在后面的厢屋里,用一面机关窥镜看着此情此景,放声大笑。
贝衍舟笑得满脸通红,爽快已极,道:“打得好!”文方寄却满脸懊色,道:“你用什么也不知道的乡下百姓做自己的挡箭牌,算什么英雄好汉了?”贝衍舟奇道:“他们自愿来抢我家的财宝,自己为了做强盗和旁人扭打起来,难道怪得了别人么?”文方寄涨红了脸,道:“你是邪魔外道,利用人心,却轻巧巧把自己摘出去。”
贝衍舟道:“可我也要活命啊。凭什么只准你正人君子活命,不准我邪魔外道活命?”文方寄争辩道:“你自己要活命,却赔上了别人的性命,你难道不觉得于心有愧吗?”贝衍舟道:“那些人赔上我门人性命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于心有愧呢?他们恰才根本不知道那是傀人,不也轻松便拧断了我家仆人的喉咙?”文方寄气吼吼地,一时居然辩不过他。
他们身在庄中的“万卷斋”内,贝衍舟对旁边一名仆从示意,仆从立刻从中浩瀚藏卷之中找出一副卷轴图纸,恭呈献上。贝衍舟将卷轴展开,交给文方寄道:“这是你家文翰如堂主定的物件,这是他签字画押的图纸,你看好了。”文方寄见到的确是家中的堂主印信,可尚未看明白那图纸中画的究竟是什么,贝衍舟已经点燃了卷轴,鲜红的火苗立刻便将易燃的绢帛烧做一团;文方寄惊道:“你做什么!”贝衍舟笑道:“既然是独一无二,那做过了,便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留着一分念想,徒增事端?”文方寄还要说什么,他却将那火卷抖在地下,对旁边一名仆童说道:“带文小公子去交付货讫吧。”文方寄将信将疑,可那仆人做了请的手势,却不好不走,跟着人往后院走去。
待他走远,王樵这才开口道:“你特意将这孩子支开,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贝衍舟微微一笑,道:“三少爷真是聪明人。这位文小兄弟是我从那日烧楼山火中带出来的,性格虽然被教得迂板,倒也纯真至善,是个好孩子。我只不过让他们打来打去,看个乐儿,他便受不了了;若要让他看到了我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保管要碎成好些瓣儿。”他仔细打量了王樵,“这就是我为什么愿意和三少爷你交朋友了:你也不同意我的做法,但你却不赶忙忙地给我定个罪名,还给我留些面子。”
王樵也看着他说:“我觉得一个人做事到破釜沉舟的份上,他肯定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缘故。”
贝衍舟睁大了眼,笑道:“是了。但也可能他便是个想要报仇的疯子。” 他顿了一顿,续道,“也难怪王兄弟明白。你大约已经发现,我整个庄中,其实除了我们几个与那些不速之客之外,并无活人。一应使役仆从、童子婢女,尽是傀人。”
王樵自从认出贝衍舟那些美若天仙的金睫侍女们是假人后,自然对岛上的仆役留了心眼,隐约觉得他们似乎话太少了些,这岛也太过安静了些;心里有了这么一个计较。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座岛上除了他们以外的所有人都是傀人,他以为至多不过是做杂役苦力的使唤是傀人,以便伺候岛中的偃师。但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若还有活人,又怎么会任由石燚等人为所欲为?他自己家中一夕之间蒙遭大难,顿时对贝衍舟大有同病相怜之感。只听他续道: “我不惜让此岛现世,自然是为了向让我派如此敝零的三个仇人报仇。”
他往那倒影前厅景象的镜中一指,“其一,便是我派的前任偃师长,石燚。不过,他却不用我来动手。更何况一刀杀了,也太便宜了他。”他先前谈话之中,对人对事,从未对石燚流露出一分杀意,此时方才显露出来,语句中透出一股嶙峋凶狠,前所未见。
第四十九章 错枕黄粱梦
外头那些乡民到底不是江湖上人的对手,被打倒一片之后,剩下便是乌合之众,不仗着人多势众哪里敢上,都恨不能躲得远远地。那些武人打发了劲,韩矮老喊道:“我们头也磕了,人也杀了,礼也谢领了。弇洲先生敢出来与我们一见么?”
只见眼前正厅卷帘之后,有人影呵呵大笑,道:“我一直便在这里,看诸位演得好戏啊!”
众人皆怒道:“谁演戏给你看?”
那人笑道:“你瞧!还有个人在演猴儿呢。”他隔着长帘,手隐约向后一指。众人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去,都大吃一惊:只见恰才还振振有词的石燚,此时正呆呆站在树下,突然双手合抱树身,向上爬去,没一会便攀在一根枝桠上,盯着那金叶子仔细研究。他身长体阔,方面大耳,此时却有些痴傻般怔怔做这等事,于他也好歹是一派大师的身份不合。这时只听那帘后人喝道:“石燚!你还敢来见我么?”这声音于旁人听来无异,但于他却似平地一声雷,惊得他双手一颤,居然从那摇钱树上摔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