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余青与王仪对视一眼,一齐低声道:“不好!”
这一下还愁没有船去?登时百舸争流,千帆竞放,万船齐发,争先恐后,挤囔囔撞做一处。二人也不再费心雇船,双双脚下一点,飞身而出,踏船篷借力,一路望湖心而去。
第四十八章 贪饕死亦轻
人之趋利,仿佛蛾之趋火。只一时间,你见那舟船如桥,绵延不绝,从四面八方朝那仙岛涌去。有人想着那阆苑美地,盛光如炽,定然是满地黄金;也有人想窥见神仙模样,许下一两愿心。他们争赶赶划船拨桨,抬头看时,那仙岛却仍然离得甚远,心下暗道:“莫不是蜃楼一类?”正思索间,却听船篷上响一声,两个人影身形如雁,从船前头掠水惊风而去,都不由得一怔,叫道:“有神仙!真有神仙!”
两人仗着自己轻功卓绝,脚力更长,一路踏舟而行,彷如御风。王仪先前还能与喻余青并肩而行,但越过了二三十只船后逐渐气息不继,渐渐脚下吃紧。喻余青往她腰间一带,托着她轻飘飘往前行去,仿佛腾云驾雾,不用费一分气力。将到岛前,那密匝匝船只如网,泊成一片,后来船只已经停不进岸边,见那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耀眼生光近在眼前,谁还能忍得住?也是水乡人皆识水性,都一个个噗通跃进湖中,循舟船缝隙泅上岛去。岛上乌压压一片的人,多是当地乡民,瞪大了眼珠左顾右盼,一开始还只是倒抽气静静地,也不知道谁起了个先,突然疯了似的就开始抢夺翡翠雕的树叶,玛瑙做的花瓣,珍珠镶的花蕊。里头还有人不断呼喝,大约是招呼同伴,争先恐后,人们彷如蚁群,乱糟糟一拥而上都往前挤。
王仪看那一地被踩落碎裂的宝树银花,跌足道:“当真是暴殄天物!只知道珍珠玛瑙值钱,却不知更值钱的是这份雕凿造物的心思。”喻余青道:“我们赶到前头去拦。”两人脚下不停,轻巧巧便从众人头顶借力一踏,当先一步赶到外岛的坡顶,往下一瞧时,哪里还有先前所见那人间仙境的感觉?倒像是哪一户高墙深院、名门世家,如今洞开宝库,引得一群贪婪豺狼你争我抢,血腥味冲鼻而来,最先赶入岛中的人似已交上了手。那辗转腾挪的身法,一看便知和后来的乡民不同,是武功上路的行家。
王仪苦笑道:“这倒省去了我们的麻烦;只是那弇洲先生是谁、在哪里,要寻起来却是千难万难了。”喻余青道:“这些人都是来找他的,怕是他跑不掉。”却又皱眉道,“这偌大一个家庄,怎不见庄丁仆童来抵挡一阵?”
正说话间,就见一个大汉挟着一个穿着水色衣衫的童子从廊阁后转出来,显然是捉住了庄内的仆人,手指收拢,扣在喉头逼问道:“弇洲先生在哪?”那童子满脸惶惑,只是摇头。那汉子喝道:“若是你不说,我们把你家庄子毁了,再把你杀了!”一边说,一边手上用力,捏得喉头咯咯作响。那童子突然张口,一口咬在他手背上。喻、王二人急要相救,但无奈距离太远,刚抢出身来,却听那大汉噫了一声,道:“怪事!”将手一松,那童子的咽管已经被他捏断,砰地倒撞在地,头颅很不自然地歪成一个诡谲的角度。王仪低声道:“好狠的手!”喻余青却道:“那童子有古怪。”只见那大汉脸上一阵青白,突然飞起一脚,正踢在那童子头上,把那童子头像个皮球似的骨碌碌踢转出去老远;却不见有血飞溅渗出,那头颅在地上打转,一双眼还睁着,口唇微张;脖颈的断口处倒出些红色的丹砂粉末出来。那大汉和他的同伙尽皆一愣,都呸了一声,道:“被骗了!这居然是个假人!”
先入岛的自然是早已在岛附近寻觅弇洲派踪迹的武林人士,一时间顾不得争夺财宝、相互拦截,都来瞧这假人;在那童子被折断脖子之前,谁也没看出它是假人,这弇洲派造化之术神乎其神,大家才算窥见一斑。有人道:“这不过是他家一个使唤用也不心疼的童子,就能造得这般精细;还不知道有多少巧夺天工的神仙秘术,藏在弇洲先生的宝库里。”另一个人道:“但这些假人却逼问不出他的下落!谁也没有见过弇洲先生长什么样,如今传到第几代了,是男是女,多大岁数。弇洲派避世无争,江湖上极少有他们的讯息。”再一个人劈手也砍翻两个童子,用剑尖斩下他们手指,果然里头流出的并非血液,而是丹砂,这才笑道:“总之他不会是个假人!大伙儿把这岛翻过来找,见人砍上两刀,不信找不到他。”又有人冷冷地道:“谁跟你是大伙儿了?不如把话撂在这儿,大家一起找可以,但谁找到了弇洲先生,那又怎么算?还能将这活人分成几爿不成?”有几个人便冷笑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各凭本事的事情,谁先找到,自然就算谁的!”又有一位老人道:“我劝大家还是莫要撕破脸皮,找不找得到是一码事,找到之后又是一码事。嘿嘿,那时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里所有人都来与你为难,日子很好过吗?不如先把话说开了,大家先把恩怨放在一边,通体合作,事后各取所需,岂不最合算。”
正说到此节,先前那大汉突然啊哟一声,牙关咯咯作响,一个跟头栽在地上;都去看时,见他手掌从被那假人所咬之处往上,整个手臂都变成青黑颜色,显然是中了剧毒。都叫道:“这假人有毒!”唰地一下,都退开几步,心中各自疑虑重重;既然假人嘴里有毒,焉知它身体里的这丹砂有没有毒?有人便道:“这里只有一座主庄,那弇洲先生想必就在庄里,不抓他出来,谁也没有解药。”
这道理如此浅显,又有谁不懂?只是弇洲派以机关闻名,这座庄园矗立正中,如此一团混乱时居然静悄悄的,谁都疑心其中有诈,希望别人先替自己探路问风。正暗自忖度,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笑,众人放眼一望,才见湖心岛上罡正炉坛下,似有一人,恰才罡正炉火光未熄,烈焰逼人,几乎不能靠近,是以没有人过去查看。此时火头渐熄,能看见一人被镶金嵌玉的黄金棺材板压在底下,模样狼狈,都觉得好笑。那人却哈哈大笑:“你们一群人找也找到这里了,却进不去一个小小的庄子,被一群傀人摆布,不是令人笑话吗?”
众人心道:“这人似乎是个活人了。”他们头一次在弇洲岛内碰到弇洲派的活人,居然有一丝激动,否则先前的一番准备都似乎重拳打在棉花上,气力用得足,却始终打不出个凹坑印记,软绵绵都给化解了。那中毒大汉的同门先喝叫起来:“你是弇洲派的人吗?快拿解药出来!”
那人冷哼一声,道:“我正是弇洲派的偃师长石燚。这些傀人只不过是我们这里洒扫房屋、伺花弄草的仆役,就已经让你们束手无策,嘿嘿,如果你们想要进入庄内,你知道我们弇洲派是做什么闻名天下的吗?”
弇洲秘术天下无双,武林人士行走江湖,若是能得到一两件弇洲派制作的机关暗器加持,那简直是如虎添翼;更有多的是请弇洲派来制作存放秘籍功法、机密书信等等的机关匣,现在这个时节来这里的人自然都晓得这个道理。石燚见他们迟疑,冷笑一声,道:“你们过来放开了我,我给你们解药,领你们入庄。”
众人正犹疑间,突然听得吱呀一声,那庄园紧闭得连一丝缝隙也无的奇诡红琉璃门,居然缓缓打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翁站在门内,飘然有神仙之态,微微笑道:“贵客都已到了,那请入内观礼罢!”这一群武林高手观人先观体态气海,这老人看上去仿佛年过八旬,却满面红光,仙姿凌然,体轻气朗,一看便似身负上等武功。骇然之下,居然没有人敢当先进去,触那霉头。有人睨眼问道:“观什么礼?”那老人也不着急,道:“若各位不想观礼,便请到一边去吧,别挡着其他客人的道。”众人一怔,道:“还有什么客人?你听好了,我们来找弇洲先生……”话音未落,突然听身后一番闹哄哄排山倒海,回头一看,见黑压压一片人群踏过山岗,如潮水一般涌来,都是当地乡民打扮,个个两眼放光,口中叫道:“摇钱树!摇钱树!!”
众人一愣,暗道:“什么摇钱树?” 突然觉得脚下地面颤动,玉石镶嵌的地砖块块碎裂,隐约有黑铁一般的虬盘根茎从下穿过;再看庄里,只见院墙上头透出一片夺目金黄,被那湖水波光一射,耀得眼前满是金色鳞光:一棵长满金叶金果的大树亭亭如盖,正眼见着从庄内拔地而起。
那些乡农百姓何曾见过如此阵势?仿佛身临龙宫玉宇,见到梦中天堂,一拥而上,冲将过来。这些原本围在庄前瞻前顾后的武林高手,反而不似他们这般心思单纯、目的明确,当真是:趋热性能惯,贪饕死亦轻。只一霎间,反而将身怀武功的诸人冲得七零八落,撞在身后,离那大门越来越远;可怜这些门派高人,空有一身本领,被挤在人群之中,连转身迈步也不能,纵然有一千种辣手凌厉的招式,也施展不开。有人倒是用内力震倒了两三个临近的乡民,但他们一倒,后面人的脚也刹不住车,反而连带他也一并踩踏在脚下,轰隆隆从他身上踏过去了。那大庄之内,摇钱树下,立刻密匝匝挤满了人,反倒将最先来的那群当真觊觎弇洲派绝学的“高手”们挤到了最外面,无处立锥。